一九八九年的冬,我与紫羭在重庆办完差事,正盘算着回上海。紫羭忽然说:“不如坐船走,顺道瞧瞧三峡的景致。”这话正合我意,便急忙往副食品市场去。重庆的物价实在喜人,约莫只有上海的一半。我们挑了两只腊鹅——当地人管这叫“腊微微”,这名儿倒也别致。
朝天门码头真不负“朝天”二字。陡峭的石阶像条长蛇,足要走十分钟才到江边,底下却是片开阔的沙滩,说是码头,倒更像处野趣的江滨浴场,任江风拂着随性的自在。
上午八点,汽笛扯出悠长的颤音,江渝号便剪开碎浪,慢悠悠往东而去。甲板上早挤满了人,裹着薄外套的乘客们各有各的姿态:背帆布包的干部望着水天相接处出神,揣搪瓷缸子的老人焐着手,还有趴在栏杆上数浪花的孩子,小手指点着东流的江水,像在数着日子。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东方,那里藏着他们念叨了一路的三峡。有人低声叹:“离三峡还远着呢。”
白鹤梁的石鱼是长江的“水文日记”。船过涪陵时,正值腊月枯水,船员说石鱼今年已露过三次头,可惜我们的船行江心,只能远远望见一道青灰色的石梁沉浮于浊浪间。那些自唐以来镌刻的鱼图和题记,对水情研究极有价值,此刻却隐在水下,像被江水捂紧的秘密。
中午十二点半,船靠在涪陵,这里是长江与乌江的汇合处。涪陵榨菜的名声,早随着江水传遍天下。船一停,便有许多摊贩在船下叫卖,声音脆生生的,游客们纷纷弯腰去买,像是在捡拾江里的星光。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轮船起锚继续航行。刚离开码头,那滔滔奔流的乌江水,竟是比绿如蓝的,像块没经打磨的翡翠。电影《突破乌江》里的乌江水流湍急,到这里却平缓了许多,许是见了长江收敛了脾气,却有不甘与长江合流,竟泾渭分明地划出一道蜿蜒的线,宛如两条嬉戏的蛟龙。
及至丰都,这座“鬼城”依山而建,寺庙多达七十余座。传说汉代王方平、阴长生在此得道,后人误将“阴、王”听作“阴王”,又讹传为“阴间之王”,丰都便成了“阴曹地府”。我们见那些寺庙门多朝西,倒真像是向着幽冥世界。
过忠县不远,北岸忽现一峰孤耸。四壁如削,宛如一方青玉大印浮沉于暮色中,当地人称为玉印山。最奇的是那绝壁上竟凭空生出十二层飞檐,木石相嵌,远望如给玉印系了条朱红绶带。可惜这般景致,多半被夜色掩去,只能借着月色看个朦胧。
过忠县不远,北岸忽见一峰孤耸。四壁如斧劈刀削,俨然一方青玉大印浮沉于苍茫暮色间,当地人唤作玉印山。最奇的是那绝壁之上,竟凭空生出十二层飞檐,木石相嵌,层层咬住山体,远远望去,倒像给这方玉印系了条朱红的绶带。待得月轮初上,整座山忽然变了模样——飞檐化作梵文,危岩转为印钮,月光一洗,分明是西天佛祖遗落在江畔的一方宝印,正正钤在万里长江的云水长卷上。偏是这般好景致,竟教夜色藏去大半,只能借着月色看个朦胧轮廓,像是一幅泼墨画,泼上墨,还没有勾勒线条。
晚间八点半,船泊万县。上岸才知这是座不夜城。所有下水船都要在此停泊一夜,待天明再过三峡,故而夜市格外兴旺,至夜半仍热闹非凡。东西便宜得叫人咋舌:柑橘、柠檬不过三毛,熟牛肉也只一块多一斤。我们只买了些柠檬,也算不虚此行。十时许,船离岸至江心抛锚。夜泊长江,枕涛而眠,别有一番滋味。
夔门的雾来得突然。等我们慌慌张张奔上甲板,船已驶过那刀劈斧削的峡口。回头望去,但见云雾翻涌,两岸青山如出鞘的青铜剑,寒光凛凛地刺向苍穹。难怪李白要叹"难于上青天",这般的险峻,原是凡人消受不得的。
清晨醒来,船已悄然启航。忽闻舱外有人喊:“到夔门了!”我们慌忙起身,待穿戴整齐,船已过夔门。回望时,但见浓雾锁江,两岸山势如被巨斧劈开,我们都庆幸自己的船冲破了迷雾。
过白帝城时,船停半小时。见“白帝”二字,不由想起刘备托孤之事,又念起李白当年从白帝乘舟东返江陵的喜悦,不觉吟出“朝辞白帝彩云间”的诗句,那诗句里的轻快,竟像顺着江风飘进了心里。
船很快驶入瞿塘峡。两岸群峰竦峙,鬼斧神工,令人叹为观止。这峡谷不长,不多时便过去了。
约一小时后,船至巫峡。此时天色转阴,两岸的山忽然温柔了许多,不再是瞿塘峡的刀削斧劈,而是连绵的青黛色,像水墨画里晕开的笔触,浓淡相宜。船行得极缓,江水也静了,把人带进如梦如幻的境界,恍惚间,倒不知是船在走,还是山在移。
“在船的左边可以看到著名的神女峰。”广播里传来船员的声音。众人都跑到船的左舷,云雾仍绕着山峰流动,最顶端的那块岩,真像个梳着发髻的女子,那薄薄的云雾像纱巾披在身上,更添了几分神秘,让人猜着她藏了多少心事。
紫羭忽然指着崖壁上的黑洞问:“那可是悬棺?”是啊,此地乃巴地,巴人有“凿龛为葬”的悬棺风俗。可惜当时没带望远镜,没能看真切。
船泊湖北巴东县。在川多日不见阳光,一入鄂境,竟见骄阳当空。下午一时许,船又启程。
冬日的江水水位低,青滩、泄滩的水流仍急,岸边的纤夫石上还留着深深的绳痕,是多少代人用血汗磨出来的,每一道痕里,都藏着段与江水较劲的日子。
过秭归后,船至香溪。溪水碧绿,与长江泾渭分明。传说王昭君曾在此洗脸,溪水因而芳香,故名“香溪”。过此便入西陵峡,这里滩多流急,风大浪高,峡谷狭窄,更显奇绝。
船行到黄陵庙时,能看见江边那座红墙古庙,庙前诸葛亮手植的那株千年铁树虬枝盘曲,一站便是千年,把岁月都站成了故事。
近傍晚五时,见一条沟壑凿于半山崖,右侧有几座楼阁,这便是有着美丽古老传说的飞流洞。
最难忘船过葛洲坝船闸。长江刚出峡门,江面到这儿骤然开阔,水势浩渺,一条大坝拦腰截住长江,坝两边的水位相差二十七米,全长一千六百米,分电站、蓄水闸、泄洪闸、排沙闸等部分,气势真叫雄伟,像是给长江系了条腰带。过闸时,先开一扇闸门让船进去,关了闸门,把闸里的水调到与出船处一样高,再开另一扇闸门让船驶出。整个过程十分钟左右,真是巧夺天工。我们在船闸之间,享受着水上电梯下降的感觉,倒像是从历史的深处,慢慢走进了新的光景里。
船出三峡,江面豁然开朗。
回想着三峡之行,觉得三峡就像交响曲的三个乐章,起承转合,精彩纷呈,终于在葛洲坝船闸达到了辉煌的第四乐章。是啊,伟大的祖国不但有雄秀的河山,更有勤劳智慧的中国人民用自己双手创造出来的一个又一个伟大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