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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海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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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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掸尘

老家有个风俗,每至年关,家家户户都要“掸尘”。

早年间,乡村多是土坯草屋,户矮室暗,门陋窗窄。地板是土的,无时不浮尘;四壁是土的,无处不裂缝。

堂屋除了会客、吃饭之用,偶尔也兼作后备稻场,一角甚至会被辟为猪圈;卧室里除了起居,大多设一谷仓,鼠类最喜窝藏其间;厨房烧的是柴灶,灶间堆满稻草,是土鳖虫的乐园。

这样一座茅屋,历来为诗人、画家所青睐。然而,入诗成画的茅屋,有几间是尘灰漫卷、虫鼠为患的呢?诗,以及诗人,多半只存在于“远方”。

一年下来,村里的茅屋,无一家不为积尘所蔽。烟火久熏之下,屋顶、四壁渐现油黑之色;梁椽之间,蛛网密织,飞虫云集;墙角处,常被蚂蚁拱出几条“土蚯蚓”。毕竟,茅屋不只活在诗里,所以要“掸尘”。

掸尘,大多选在腊月廿四这一天。取一根细长竹竿,竿头绑上扫把或者鸡毛掸,再将锅碗、水缸等重要物件,用报纸、化肥袋盖好,主人便可抖“掸”扫天下了。讲究的人家,一个整劳力要花上大半天,方能将里里外外、角角落落扫净。

掸下的尘垢,扫起来,倾入院里的“洋沟”,沤作来年的农家肥。零乱的家什,都会一一归置。掸过的屋舍,瞬间亮堂百倍,四壁陡然清新,洒入的阳光也一下子澄澈许多。屋主人的脸上,洋溢着欢喜。仿佛掸除的不是一屋积垢,而是一整年落在心头的污秽。剩下的,惟有过年的好心情了。

一年一度的“掸尘”,包藏着祖先们的大智慧。有时候,风俗就是用来阻遏坏习气的——与触目皆是的尘污长年为伍,无疑是个坏习惯。

然而,不是所有的尘垢都能一眼望见。

与老友闲聊,说到写日记。得知我写了30年、今年写了70万字,他很惊讶:“你有空翻看吗?你打算出版吗?”我笑了,摇摇头。

他又问:“怎么坚持下来的呢?”我答道:“上大学时,读《荆棘鸟》,有一段话惊到了我:‘我们各自心中都有些不愿摒弃的东西,即使这个东西使我们痛苦得要死。我们就是这样,就像古老的凯尔特传说中的荆棘鸟,泣血而啼,沤出了血淋淋的心而死。我们自己制造了自己的荆棘,而且从来不计算其代价。’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思考,要找个办法来打理每天的喜怒哀乐。写日记或是个好选择。”

老友很健谈,整晚几乎都是他在倾诉。由于婚姻亮起黄灯、事业遭遇瓶颈,他的情绪徘徊在冰点。在他口中,似乎每件事都是灰色的、每个人都是险恶的。作为倾听者,在劝慰、安抚、疏解、鼓励的同时,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老友的述说亦如一阵微尘,悄无声息地落在自己的心地。

次日,我将这场交谈写进日记,连同另外的一堆微细的欢喜、淡淡的忧伤。尘垢不能留在心里,还是掸除了好。

这世间,最致命的“贼”,莫过于我们的眼、耳、鼻、舌、身、意。“六根”不净,安能不染“六尘”?若不时时拂拭,我们的心中早就缀满蛛网了。可叹的是,人人都知手机不清理会降速,却极少有人一眼望见一念间的色、声、香、味、触、法。

我几乎从不翻看写过的日记。喜或者悲,都过去了;苦或者乐,都过来了。有何理由与满屋的蛇鼠、蛛网为伴呢?写日记的意义,只在于“写”本身——把一天尘垢掸进“洋沟”,捧一颗明亮的心,去迎接新的、干净的一天。

记得杨绛先生百岁之际,曾说过这么一句话:“我已经走到了人生的边缘,我无法确知自己还能往前走多远,寿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得洗净这一百年沾染的污秽回家。”

其实,我们每天都在往回走,都在回家。掸尘,是人生的必修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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