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沉的。一条崎岖不平的小路从黑压压的树林子里穿过。枝叶深处时时传来乌鸦“嘎——嘎——”的叫声。路上有一对男女走着。男人看上去三十来岁,留着偏中分头,头发整整齐齐的,穿着白色的长衫,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左手提着个小箱子,眼睛沉着地看着前方,走得不紧不慢。女人脸圆圆的,皮肤白嫩嫩的,戴着一对珍珠耳坠,眼角处有些许的皱纹,头微微地低着,紧紧靠着中年男子,时不时地看他两眼。
“天好像是要下了,”她轻柔地说。
“是呢,”男人说,“天色很暗,看样子马上就要下了。咱得走快点。”
“嗯,”女人应了一声,手伸过去,挽住男人的胳膊。
远处响起了沉闷的雷声,风呼呼地刮起来,树叶沙沙作响。男人女人连走带跑,有点喘气。他们似乎有点累了,又放慢了脚步。“啪啦——啪啦——”急促的脚步声跟了上来。他们一回头,看到了一位瘦弱的老人正跑过来。他带着破旧的瓜皮帽,一身灰黑色的粗布衣服,一根布条紧紧地勒在腰上。他背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孩子半眯着眼,脸色惨白惨白的。他们俩往路边靠了一下,三两步就跑到了跟前。“娘……,我饿……”,孩子微微张着嘴,发出极其虚弱的声音,“娘……”。
“这孩子好像是饿坏了,”女人说,“大叔,给孩子弄点吃的吧。”
老农似乎没有听见,只顾看着前面的路,很费力地跑着。雷声越来越响了,一阵阵闪电把林子照得忽明忽暗。女人冲了上去,拉住了老人的胳膊。
“大叔,你停下来!”女人大声说道,“这孩子看着不对劲。好像是饿坏了。”
“天马上就要下大雨了,”老人说,“我得赶快把孩子送到城里面,别让他淋雨着凉了。”
“可孩子看上去很弱,像是饿坏了,”女人说,“给他弄点吃的吧。”
“我哪儿有啥吃的呢?”老人说,“一大早走得急,背着孩子就上路了,都忘带吃的了。唉!”说罢,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孩子也跟着倒了下来,躺在了地上。
男人跟了上来,仔细打量着这一老一小。
“正光,把点心拿出来,给他们吃吧,”女人说,“这点心咱也用不着了。”
“好,”正光应了一声,轻轻打开了小箱子,里面是几排排得整整齐齐的糕点。他拿了两块,递到女人的手中。
这时,天色突然变得乌黑乌黑的,一丝光亮也没有。一阵狂风吹来,枯枝“啪”一声断了,落在地上。狂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女人轻轻把头发捋了一下,手轻轻地伸过去,抚摸了一下孩子的脸。
“孩子的脸很烫,”女人说,“像是发烧了。先赶紧给他吃点东西。”
孩子的嘴巴微微张开,女人把糕点送到他嘴里,他使劲儿地嚼了几下。
“大叔,你也来吃一块吧,”女人抬头看了一下老人说,“我想你也该饿坏了。”
“别,别,还是都给孩子吃吧,”老人说,“他可真的饿坏了。又病成了这样。都是我不好。我恁粗心呢。”
又刮起了一阵狂风,雷声越来越近。
“婉若,”正光说,“咱快走吧。真的快要下雨了。来,我来背着这孩子。咱们别走边吃。”
“你人可真好,”老人说,“跟我家大妮儿一样好。”
正光蹲下,伸出手臂,正要把孩子背起来,婉若把孩子抱起来,紧紧地搂在怀里,额头贴在孩子的脸上,很郑重地说,“还是我来抱着孩子吧,我想好好抱抱他。”
正光深情地看着婉若,一言不发。
婉若抱着孩子,用力直起了腰,走了起来。正光扶起老人,递了几块点心给他。老人拿起点心,跟在婉若身后,边吃边走。正光盖上小箱子,拎了起来,跟在他们身后,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
走了百十来步的样子,狂风又呼呼地刮起来,雨点开始啪啪啪地下起来,滴落在他们脸上。孩子在婉若的怀中轻轻地喊,“娘……娘……娘……”婉若走着,看着怀抱中的孩子,突然低声应了一声,“唉。”
他们在风雨中艰难地走着。婉若哼起了歌谣,“风在刮~,雨在下~,娘的宝宝快回家。回到家~,呆在家~,外面风雨都不怕。宝宝啊,宝宝啊,娘在等你回到家。风在刮啊,雨在下啊,娘的宝宝快回家。快回家。”
走着走着,他们看到路边不远处有个破旧的小房子。婉若抱着孩子走了进去,正光和老人跟了进去。房子里面没有人住,灰暗的墙上贴着一幅神像,神像下面是个香案,蜡烛烧得还剩下一点,右侧堆放了一些柴草。婉若把孩子放在了柴草上。
“我来过这儿,”老人自言自语地说,“十几年前,我在这儿住过。”
他拉出香案下面的抽屉,翻找了一会儿,找到了火镰子和小石块。我抓了一大把软软的干草,放在房间的正中心,蹲下来,靠着干草,用火镰子敲击小石块,哒哒哒地几下,火星迸溅在干草上,使劲儿地对着干草吹了一口气,干草冒起了烟,又吹了两口气,干草冒起来微微的火苗。他加了一些干草和木材,生了一堆火。婉若抱着孩子,靠在火堆边。孩子紧闭着双眼,
“看起来,你对这里很熟悉,”正光说。
“可不是么,”老人说,“我们那地儿发生了饥荒,一路逃荒,到了这座破庙里。白天出去讨饭,晚上在这里睡觉。”
“后来呢?”正光若有所思地说,“是不是就遇到了大妮儿,你刚才所说的那位大妮儿?”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一道闪电落在了破庙门前,接着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雷声。
“幸亏咱们走得快呀,”婉若说,“要不然,得淋个半死。还是老天有眼,让咱们找到了这座破庙。”
正光和老人朝门外看了一下,雨水溅到了门里面,门外的泥水成了一个大水洼。
正光看了看老人说,“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儿呢?”
“这孩子啊,”老人语重心长地说,“可真是可怜。唉!”
“怎么回事儿呢?”正光继续追问。婉若仔细地听着。
“这孩子啊,”老人说,又感叹了一声,“唉!”
“他是不是捡来的?”婉若问,“跟你一样落了难,你们捡来的?”
“不是,真不是,”老人说,“他可是我们家大妮儿的亲骨肉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正光满脸疑惑地问。
“唉~!”老人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感叹。
婉若抱得也累了,把孩子放在柴草上,又看了看老人。
“看起来是不愿说的伤心事,”正光似乎想到了答案。
“唉!”老人说,“这世道,为啥好人都没有好命呢?”
“是不是孩子的爹让人害了?”婉若接着问,“那他娘俩也够可怜的。”
“他哪有爹?”老人面色凝重,愤愤地说,“他要是有个名正言顺的爹,我们家大妮儿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正光和婉若不敢再问下去了,相互打量了一下。外面的雨小了一些。
“一家人本来好好的,”老人又继续说下去,“可就碰上了这世道。”
正光和婉若仔细地听着,似乎明白了什么。婉若下意识地依偎在正光身边,正光轻轻地抓住她的手。外面的雨声停了。
老人朝门外看了一眼。“唉!”他感叹了一声说,“雨说下就下,说停又停了。都说老天有眼,老天的眼在哪儿呢?老天有眼,就该让好人好好活着。要我说,老天就是不长眼。”
“雨停了,”婉若说,“咱们赶紧走吧。天也不早了。”
“好,”正光说,“是要赶紧走了。”
婉若从柴草上抱起孩子,孩子眯着眼,流着口水,像是睡得很死。她对着正光看了一眼,然后一起出了门,走了两步,才发现老人还在破庙里一动不动。他们拐回头,很诧异看了看老人。这时候,雨又啪啪地下了起来。他们只好又回到了破庙里,把孩子放在柴草上。
“真可谓天有不测风云,”正光说。
“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老人说,“估摸着到天黑才能走。”
“行,”正光说,“咱们天黑再走吧。咱们四个,点个火把,天黑也能走。”
“来,大叔,”婉若打开小箱子说,“再吃点点心吧。”
“你们吃吧,”老人说,“我不想吃。我吃不下。”
“今天走着很远的路,”婉若说,“要不是这场雨,也该到家了。正光,你吃点吧。”她递了一块糕点给正光。
正光接过来,吃了起来,婉若也拿了一块,自己吃了起来。
突然,孩子从柴草上爬起来,迷迷糊糊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神不知鬼不觉走到了门外。老人大声喊道,“宝儿!你去哪儿!”
一道明亮的闪电落在地上。孩子大睁着双眼,在雨中撕心裂肺地喊道,“娘!娘!”老人赶紧冲到雨中,就要靠近孩子的时候,孩子倒在了水洼中。老人跪在雨中,呆呆地望着老天。
婉若也跟着冲到雨中。她抱起了满身泥水的孩子,也拉了一下雨中跪着的老人。老人直起身,跟着婉若,走进了屋里面。正光接了上去。
婉若抱着孩子,在火堆边蹲下来,用衣袖擦了擦孩子身上的泥水。老人对着神像,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响头,口中嘟囔着,“求菩萨保佑。求菩萨保佑。求菩萨保佑我们大妮儿平平安安。她要是活不下去,我也不想活了。”
正光走到老人身边,看了看那落满尘土的神像和跪在地上的老人。刚才的那一幕,让他实在想不通。
老人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神像,老半天,像是才回过神来。他站起来,转过身,向正光和婉若跪了下去。正光赶紧上去扶他起来。老人用力把正光推了回去,慌忙地磕了三个头。正光诧异地看着老人,一时半会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人抬起头,还跪在地上,看着正光和婉若说,“你们都是活菩萨。刚才我拜菩萨,求她保佑我家大妮儿度过这一劫。现在我拜你们这两个活菩萨,求你们收下这孩子。这孩子是要送人的。留着这孩子,我家大妮儿下半辈子就没法过了。”
“大叔,”正光说,“你起来。”
“你们不答应,我就不起来,”老人说,还跪在地上,不愿意起来。
正光转过身,看了看身后的婉若。
“咱们就答应他吧,”婉若走了过来,看着正光说,“咱家不正缺个孩子吗?这些年一直为这事儿发愁,跑东跑西也没少花钱。娘那边看着也不好过。我知道她老人家的心思,不想让咱家后继无人。我知道你心疼我,不愿意让我受委屈。你也不能老跟娘扭着吧。有了这孩子倒好,咱家不就有后了吗。”
正光沉默片刻,深情地看着婉若说,“婉若,这辈子,我只愿意跟你在一起。”
“我都懂,”婉若轻柔地说,“你这么好的男人很难找。遇到你是我的福分。哪个女人不想要个孩子呢。而我就没有这个福分。今天去见了那位老中医。他都说了,我没这个命。钱也没拿,礼也没收。我看他说得实在。我也认命了。”
“可是,这孩子他,”正光说。
“这又怎么了呢,”婉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孩子他,”正光说,“他来路不明。”
“找时间问问他家大妮儿不就知道了么,”婉若说,“女人家都有自己的苦衷。这世道吧,很多女人的日子更不好过。”
“真是活菩萨,”老人兴奋地说,又磕了个头。
“让大叔他说说吧,”婉若说,“大叔!你起来说吧。”
老人站了起来,坐在了柴草上。婉若又把孩子放在柴草上。
老人说,“我家大妮儿可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我讨饭到这里,好几次去了她们村。那时候,她才八九岁。她娘生弟弟的时候难产,弟弟的命保住了,可她娘却没活下来。我见到他们的时候,她弟弟也两三岁了。他爹爹身体不好,天天得吃药,干不了什么活。她还有个哥哥,那时候也有个十七八岁吧,长得挺壮实,能干。农忙的时候,在家料理一下田地,农闲的时候,就出去跑跑,做点买卖。”
“嗯,”婉若听着,应了一声。
老人接着说,“大妮儿可懂事了,洗衣做饭,干农活,请大夫抓药,熬药换药,照顾弟弟,都是她一个人干。我都不太愿意从她家门口过,吃她做的饭。有一次,我看见她在劈柴,看样子很费劲。我把饭碗放在一边,走到她跟前,帮她劈柴。她看我劈又快又好很利索,就跟她爹说了,让我留下来,帮她家干干活,管吃管住。”
“嗯,”婉若说,“她倒真是个好姑娘。”
“是啊,”老人说,“那时候,我也有力气,才不想讨饭呢。不是没办法,老家那边没吃的了。才不会跑到这鬼地方来。”
外面的天色亮了起来,不一会儿,霞光铺满了半边天。
“咱们走吧,”正光说,“外面的雨真停了。”
“好,”婉若应了一声。
老人又走到神像前面,跪下,拜了几拜。
正光和老人各自拿了香案上的蜡烛,又从火堆里取一根着火的木材棍,蜡烛靠着木材棍上的火,慢慢就融化了,浇在木材棍上。木柴火烧得更旺了,整个屋子亮堂堂的。他们带着火把,就出了门。正光走着最前面,老人跟着身后,婉若抱着孩子,走着最后面。
“那后来呢?”婉若走着,问了一句。
老人说,“后来,她哥哥找了个媳妇。哥哥攒下来的钱买了地。她们家的地加在一起,有二十多亩。她哥哥就经常出外做买卖了,个把月才回家一次,接着又匆匆走了。一家人忙里忙外,日子越来越好。家里有东西,就怕贼惦记。这些年头,像我一样没饭吃的人也有不少。有些要饭的,不愿意安生的就结伙当了土匪。”
“你是说,”正光问,“她家遭了匪祸?”
“正是啊,”老人说,“那天他哥哥从外地回来,带了不少东西回家。带了一包沉甸甸的袁大头,给媳妇和孩子扯了长长的布料,给老爹买了名贵药材。他们一家子还给我算了工钱,给了我十几个袁大头,让我带回老家去看看。我们大晌午吃了一顿好饭,喝了不少的酒。一家子可高兴了。吃完饭后,我分头走了。我走了十来里路的样子,累了,迷迷糊糊地睡了。做了个噩梦,梦见她家里着了大火,大妮儿、嫂子在往外冲,她侄子和弟弟一边跑,一边喊叫。醒来后,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总觉得什么不对劲。我连走带跑,往回赶。一路上想着,这些天老有些不熟识的人在家门口晃悠。我到家门口的时候,唉!”
这时候,婉若怀里的孩子醒了过来,又叫了起来,“娘!娘!”
天慢慢地黑了,树上的乌鸦“噶——噶——”地叫着。
“我大概明白了,”正光若有所悟地说,“这可真是个惨剧。”
婉若对着怀里的孩子轻轻地说,“宝儿,你饿了吗?娘这里还有好吃的。”
“我不吃,”孩子迷迷糊糊地说,“娘!我不吃。我只想娘。”
“娘就在这儿,”婉若说,“娘就在这儿,就在你身边,娘会跟你永远在一起。”
“娘!娘!”孩子又迷迷糊糊喊道。
“哎!哎!”婉若很干脆地答应道,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了孩子的额头上。
老人回头看了看,也流着泪,对着孩子说,“宝儿,这就是你娘。宝儿,你记住了,从今以后,这就是你娘。”
孩子应了两声,“嗯,嗯,”又眯着眼睡了。
他们走到空阔的地方。在淡淡的星光下,能隐约看到,几里地外,前面有高高的城墙。
“总算快要到家了,”婉若说,“咱娘该着急死了。”
“是啊,”正光说,“总算要到家了。”
走着走着,老人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儿,“唉,我都要忘了,我家大妮儿的姥姥,就在这县城旁边的村庄里面住。要不,咱几个先去一趟大妮儿姥姥家。”
正光转过身来,右手扶了一下眼镜,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位老人,沉默了片刻。
婉若跟了上来,看了看丈夫,说,“咱就跟他去吧。”
“不行,”正光说,“今晚就让大叔自己去吧。咱们别去。要去,也明天大白天再去。”
“那这孩子呢?”婉若问。
正光沉默不语。
“这孩子你带着吧,”老人说,“有你们在,我就放心了。”
“你不知道我们在哪儿住,我们也不知道大妮儿姥姥在哪儿住,”婉柔满脸疑惑地说,“明天怎么找你呢。”
正光这时候开口了,“这事儿好办,明天天一亮,我到城南门跟大叔接应一下,然后一起去看大妮儿姥姥。”
老人说,“好,那就这么办,明天咱们在城南门见。明天就是大妮儿大喜的日子,我今天先到姥姥家去。明天接大妮儿姥姥去吃喜酒。”
“好,”正光说,“我们明天套辆马车,带着你们去。”
他们不紧不慢地走到了一个岔路口。
老人说,“这孩子就拜托了你们了。我这就去大妮儿姥姥家去。”
婉若说,“放心吧,这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会好好照顾他的。你把剩下的这些点心带给大妮儿姥姥吧。”
“唉,”接过点心,老人说,“好,那我就走了。”
正光没有说什么,目送着老人一步步走远,就迈开步子,开始走了。
他们离县城越来越近了,又开始说起了话。
婉若不解地问,“为啥咱今晚就不能去看大妮儿姥姥呢?”
正光说,“现在是什么世道,凡是都得防着点。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大叔说的未必完全可信。”
婉若说,“怎么就不可信呢?人家把孩子都给咱了。”
正光说,“这孩子又不是他自己的。说不定是拐来的呢?”
婉若说,“你就是多心。”
正光说,“婉若,我不想失去你。这大晚上,先把你送回家,我才安心。”
婉若说,“啥也别说了。要是咱家有个自己的孩子,也不用这样跑东跑西了。腿都快跑断了。听老人家今天说的这些,我也有点怕。真怕。”
婉若不知觉地往正光身边靠,正光默默地看着她,右手搂住了她的腰。这时,可以听得见孩子轻轻的呼噜声。
走了三里多地的样子,到了县城门前。在火把微弱的光亮中,可以看得见,县城有两丈多高的城墙。城门上方有个城楼,城楼上刻着“泉阳县”三个苍劲有力的楷体字。城门还在开着,里面是个方圆两三里的小城,街面上还有些灯火在亮着。正光吹灭了手中的火把。
他们穿过城门,相左一拐,走了半里地的样子,看到了一条窄窄的小巷子。正光拐进了这条小巷子,婉若也跟着拐了进去。“汪汪汪”的狗叫声从巷子里传来。走了十几步的样子,有人提着灯笼迎上来说,“少爷,少奶奶,你们可算回来了,老太太可急死了。”
“刘叔,”正光说,“你和娘还有王妈都吃过饭吗?”
“没呢,”刘叔说,“你们不回来,我们哪敢吃呢。王妈做了晚饭,还在锅里的篦子上热着呢。等着你们回来才吃。”
“都是我们不好,”婉若说,“路上遇到了暴雨,没带伞,在破庙里面躲了老半天。”
“回来就好,”刘叔说。
说着说着,他们就到了一个半开着的门口。刘叔用力推开门,站着一边,正光和婉若走了进去后,刘叔跟着进去,转过身,上了门闩。
王妈从厨房里面走了出来,应了过来说,“你们可算回来了,都等了老半天了。”
堂屋里面有个人影朝门口慢慢地走来。
正光说,“娘,你咋出来了。”
王妈走上跟前,扶了老太太。
“我这腿儿还能走两步,”老太太说,“你们不回家,我咋能放心呢。”
他们一步步走进了亮堂堂的堂屋里面,老太太在方桌边的藤椅上坐下。
“王妈,”婉若说,“赶紧把饭端上来吧,大家都饿了。”
“婉若,”老太太说,“今天到乡下,那神医是怎么说的呢?”
“娘~!”婉若深情地喊了一声。
“你抱着的是什么啊,”老太太说,“娘人老了,看不清,你到我跟前来。”
婉若抱着孩子,走到了老太太跟前跪下,又深情地喊了一声,“娘~!”
正光说,“娘,我们给咱家抱回了一个大孙子。”
“大孙子?!”老太太很惊讶地说,“哪来的大孙子?来,抱上来,我瞧瞧。”
婉若把孩子递了上去,轻轻地扶着老太太,老太太颤颤抖抖地把孩子抱在怀里。
“哟,这孩子还挺白的,”老太太很兴奋地说。
婉若直起身来,站在老太太身边。
老太太用手摸了一下孩子,“哟,怎么这么烫呢,是不是发烧了?王妈!赶紧去给孩子请个先生来。”
王妈端着一个托板,托板上有几盘菜,放在了方桌上。
“好,我这就去,”王妈说。
正光说,“我来看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又说,“王妈,你先熬一碗姜汤,熬好了,放些红糖,给孩子喝上。”
门外的刘叔说,“那我去请先生吧。”
正光说,“那就你去吧。”
刘叔转过身,费力地开了门,出去了。外面响起了 “汪汪汪”的狗叫声。
“娘,”婉若说,“你先吃吧。我把孩子放到床上去。”说罢,从老太太手中接过孩子,进了西厢房。
“正光,”老太太说,“你也坐下吧。”
“娘!娘!”西厢房里传来孩子的叫声。
“宝宝,娘就在这里,娘就在这里,”婉若在西厢房说,“王妈,姜汤熬好了吗?”
“这就要好了,”王妈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没多久,王妈端着一碗姜汤,穿过堂屋,走进了西厢房。
“婉若,”老太太说,“让王妈照看孩子吧,坐下吃饭吧。”
“唉,娘,”婉若说,“我这就来。”
“少奶奶,孩子就交给我吧,”王妈说,“你们赶紧吃饭吧。都这么晚了。”
婉若从西厢房走出来,又回头看了看,靠着正光坐了下来,突然发现碗筷还没有放在桌子上,匆匆从厨房里面拿了一些碗筷过来,摆在桌子上。正光拿了一副,放在了老太太面前。
“婉若,”老太太说,“咱们吃吧。”
“娘,”婉若说,“我给你夹菜吧。”
“好,”老太太接过婉若夹过去的菜。婉若和正光,也夹着菜,一口一口地吃了。
“这孩子叫啥名字呢?”老太太问。
“好像叫‘宝儿’,”婉若说,“我听大叔是这么叫的。”
“大叔?!”老太太又问,“哪个大叔?咱吴家讲究个名正言顺,正大光明,可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儿。”
“娘,”正光说,“这孩子是我俩回来的路上,一位大叔托付给我们的。他说,明天是她家大妮儿的大喜之日,这孩子只能送人。想是婆家不愿意接纳这个拖油瓶,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她们只能委曲求全了。”
老太太听着,又吃了两口,婉若给她加了几口菜,西厢房传来了孩子的呼噜声。
“王妈,”婉若说,“你也过来吃吧。”
“唉,少奶奶,”王妈说,一边擦去脸上的汗水,从西厢房里走来,坐下来,开始吃饭。
“你们俩见到孩子她娘了吗?”老太太又问道,“他娘怎么说呢?”
“还没见到。今儿回来的路上下雨了,”正光说,“我们俩和大叔在破庙里面躲了一阵雨,差不多一两个时辰吧。雨停了的时候,天都快黑了。我们只好先回来给您老报个平安了。”
老太太吃了两口,“咱家现在有了个孙子了。好!”
“是呐,”婉若说,“多少年都盼着这一天呢。”
老太太把碗筷放下,挽起袖子,右手在左手腕上使劲儿捋了一下,把一个翠绿色的镯子取了下来,说,“婉若,你拿着。”
“娘,”婉若说,“你这是?”
老太太说,“明儿不是那姑娘的大喜日子吗?人家把孩子都给了咱,咱也不能亏了人家。明儿你跟正光多备些礼去。”
“唉,好勒,娘,”婉若很高兴地答应着。
老太太接着说,“这孩子今儿晚上就是咱家的人啦。咱给他再重新起个名儿吧?叫什么好呢?”
一旁的王妈抬起头来,看着老太太说,“这是天意啊。咱吴家一直积德行善,善有善报啊。”
“天意,”正光接了王妈的话,想了想,说,“天意,天意让咱家添了一个宝儿。这孩子就叫‘添宝’吧。”
婉若微微转过身来,看了看正光,眉毛一扬,微微一笑说,“‘添宝’,‘添宝’,这名儿真好。不愧是教国文的先生。”
正光随即站了起来说,“娘,我有事儿出去一下。婉若、王妈,你们好好照看一下孩子。”
婉若很不解地说,“什么事儿啊?这么晚还要出去。”
老太太说,“去吧,早点回来。”
“娘,”正光说,“你们别等我,早点睡。”接着,转身就出了堂屋。婉若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发呆。大门轻轻地响了一下,接着是一阵狗叫声。
“咱们继续吃吧,”老太太说。
“刘叔还没回来吗?”婉若问。
“应该快回来了吧?”王妈说,“平时都是我去买菜买药,他不太熟。药铺那儿也不远。”
外面又响起了一阵狗叫声,急促的脚步声正在靠近。接着,大门轻轻地开了,刘叔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这个人长着花白的胡子,穿着马褂,戴着瓜皮帽,拎着个箱子。
“先生,”婉若说,“你给孩子看看吧。他在里屋睡着呢。”说罢,婉若起身,王妈也跟着起身,进了西厢房,老先生跟了进去。老太太放下碗筷,双手插在袖口里,眼看着门外,细细地听着。
“孩子并无大碍,”先生在西厢房里说,“只是偶感风寒,气血不足。这两味药服下便好。”
“先生您辛苦了,”婉若说,“有空多来这里坐坐。”
随后,老先生、婉若和王妈就出了西厢房。
“先生晚饭吃了没,”老太太说,“在这儿吃点吧。”
“晚饭已经用过,”老先生说,“时候不早了,我这还要去别处出诊。”
婉若递了几个钱给老先生,老先生留个两个,其余的退给了婉若,转身匆匆地走了,婉若、王妈、刘叔跟着,送到了门口。
他们回来后,老太太说,“刘叔,你坐下吃饭吧。”
刘叔坐下来,开始吃东西。
“王妈,”老太太说,“扶我起来。”
王妈和婉若一起搀扶着老太太起身,老太太望了望西厢房。
“娘,”婉若说,“你早点睡吧。”
“娘还想看一眼孙子,”老太太说,“娘还能看几眼呢。”
婉若和王妈扶着老太太艰难地走进了西厢房。
“赶紧给孩子熬上药吧,”老太太在西厢房里说。
“娘,赶紧睡吧,”婉若说,扶着老太太出了西厢房,王妈拿着药跟上来,转身离开堂屋,去了厨房。
“娘,睡吧,”婉若说。
老太太抬头看了看堂屋的正堂,向前艰难地走了两步。刘叔从座位上起身,也过去搀扶着老太太走进东厢房。随后,婉若急匆匆地又走进了西厢房。
夜格外地安静,有微微的凉风吹来。东厢房的灯还在亮着,刘叔又一次站到了门口。
王妈端着药,从院子里走过,穿过堂屋,进了西厢房。
西厢房里传来“咳——咳——”的声音,接着孩子又轻轻地叫了两声“娘。”
“王妈,”婉若在里面说,“你也去睡吧。”
王妈拿着小碗和勺子出来,进了厨房。接着,端着托板进了堂屋,把盘子和碗筷一起端着,又一次进了厨房。随后,进了厨房一侧的旁房里。
没多久,婉若也出来了,又进了东厢房。
“娘,睡吧,”婉若说,“别着凉。”
“婉若,”老太太说,“你可真是好媳妇。娘这就睡。”东厢房的灯灭了。
“刘叔,”婉若说,“你也睡了吧。把门关上,别闩上就行。”
刘叔走进院子,把大门关上了,进了厨房边的另一间旁房里。
婉若关上了堂屋的门,随后西厢房的灯也灭了。
过了一阵子,远处响起了“汪汪汪”的狗叫声。西厢房的灯再一次亮起来。
大门推开了,接着堂屋的门也推开了。
婉若在西厢房里说,“正光,你回来了。”
“婉若,我说了,你们别等我,”正光说,进了西厢房。
“哪来的酒味呢?”婉若说,“正光,你跟谁喝酒了?”
“婉若,咱得把孩子的事儿办妥,”正光说,“天不早了,明天我跟你好好说。”
“好,睡吧,”婉若说,“真的不早了。”
西厢房的灯灭了。
第二天天刚亮,正光就来到了城南门口。稀稀拉拉的几个人进进出出。
老人远处走过来,正光迎上去说,“大叔,您早。”
老人说,“嗯,宝儿他好些了吧。”
正光说,“好些了,我们给他吃了药。”
老人说,“大妮儿大妮儿姥姥腿脚不灵便,走过来很费劲,她会在前面的岔路口等咱们。”
正光说,“大叔,你在这里稍等一下。我到城里面把马车叫过来。”
老人说,“好,我等你们。”
说罢,正光转身,走进了县城里。
一会儿的功夫,又来到了小巷口,巷口边停靠着两辆马车。马车上有个人拿着马鞭子,跳了下来,留着小胡子,面目俊朗,两眼炯炯有神。他走到正光面前说,“准备好了吗?”
正光说,“准备好了。王副队长,今天有劳您大驾到乡下一趟。”
王副队长说,“别酸了,家伙带了吗?”
正光左手扯起长衫的下摆,腰间露出一把盒子枪,右手拍了一拍说,“带着呢!”
王副队长转身,朝着另一辆马车上的两个人说,“弟兄们,这是我的好兄弟吴正光,在县中学教国文。昨个儿据他举报,乡下有土匪作乱,为害乡邻。”
他们说,“我们准备好了。”
王副队长说,“咱县大队人手不多,其他人都抽调出去了,只有我们仨一起去了。”
正光说,“王副队长,你们先在这儿等着,我让家人过来。”
正光走进了小巷子。
添宝哭闹着出了门,婉若在后面跟着喊,“添宝,添宝,你去哪儿?”
添宝哭喊着说,“我要娘,我要回家。娘~!娘~!呜呜呜!”
王妈和刘叔也搀扶着老太太出了门。
正光走上前去说,“娘,你起来了。我叫了警察大队的人一起前往。”
老太太说,“警察大队,叫他们去干吗?”
正光说,“孩子他娘一家让土匪祸害了,我们怕去乡下有个闪失。”
老太太说,“妥当!妥当!”
婉若追上添宝,把他搂在怀里,抱了起来。添宝脚踢着婉若,还在哭闹着。
婉若说,“添宝呢,让他去吗?把他撂在家里吧。”
老太太在门旁的石椅子上坐下说,“要带他去,让他跟亲娘见一面,这才妥当。”
刘叔说,“让我也去吧,路上有个照应。”
正光说,“刘叔就别去了,我们就两辆马车,警察大队三个人,咱家两口加个孩子,还有添宝的太姥姥加上那位大叔,勉勉强强能坐得下。”
老太太说,“你们走吧,娘在家等你们。王妈,赶紧把礼物拿出来。”
王妈进了院子,拎着一个箱子出来,刘叔接过箱子。
正光说,“娘,路不知道有多远,我这就走了。”
说罢,转过身,朝小巷口走去,婉若抱着孩子在后面跟着,刘叔也拎着箱子跟着。
到了小巷口,刘叔把箱子放在平板车子上,婉若抱着孩子,靠着箱子坐了下来,正光跟着坐在车子上。添宝又哭闹起来。王副队长一跳,坐在马车前方,拉住缰绳,马鞭子向前一甩,“啪-”打在马屁股上,马车开始动了。
后面那辆马车也跟着动了。
“王副队长,”正光说,“今儿就屈尊您给我们当车夫了。”
“你这酸秀才,”王副队长说,“又来文绉绉的了。”
马车穿过人来人往的大街,很快到了城门口,一转弯,出了城门,见那位老人正在那里等候着,马车停了下来。
老人上前说,“这几位是?”
正光说,“他们都是我们家的亲戚,跟着去讨杯喜酒喝。”
添宝这时候喊了一声,“爷爷!”
老人说,“唉,我的小乖乖。”随后,对正光说,“我也会赶马车,年轻的时候,经常给大户人家赶马车。路我比较熟,我来赶马车吧。”
“大叔,那就有劳你带路了,”王副队长说,从车上跳下来,老人稳稳当当地坐了上去,拉住缰绳,拿起了马鞭子。
王副队长坐到后面一辆马车上,扶着马车上一个长长的箱子上,旁边放着个包袱。
老人扬起马鞭子,喊了一声“驾”,马车子又一次动了。马蹄声“嗒嗒”地响着,很多跑到了岔路口,停了下来。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走了过来。她满脸的皱纹,两眼直直地看着前方,穿着干干净净的黑色大襟薄袍子,拄着个竹棍,走了过来。
老人说,“大妮儿姥姥,上马车吧。”
添宝喊道,“太姥姥!”
正光下了马车,扶着这位老太太上了马车,把装礼物的那个箱子拿下来,放在后面的车子上。接着,他转身,坐着在前面那辆车的最后面,一手紧紧抓住身下的木板。
老人说,“都坐稳了吧?”
正光说,“都坐稳了,走吧。”
老人扬起马鞭,“啪”一声,车子跑了起来。
大妮儿姥姥说,“栓子,外孙女的婚事还算稳妥吧?”
老人说,“这次比较顺当,咱们答应了婆家把孩子送走,婆家也就不再为难咱了。”
大妮儿姥姥说,“那就好,那就好。”
婉若说,“老大娘,我们会好好照顾这个孩子的。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你是不是去过城里的大街上卖过鸡蛋?”
大妮儿姥姥说,“那些年是去过,这两年走不到咯,就这么一点路,我都走不过去。”
婉若说,“老大娘,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大妮儿姥姥说,“既然宝儿送到你们家,你也就是孩子的娘了。跟大妮儿一样,也喊我姥姥吧。”
婉若喊道,“姥姥。”
“哎!”大妮儿姥姥应了一声,又说,“栓子,大妮儿他哥有信儿了没?”
“还是没信儿啊,”老人无奈地说,“都一两年没回来了。”
“唉~!”大妮儿姥姥说,“这一家子就剩下大妮儿、他哥和这孩子了。唉~!”
老人鞭打着马,喊着“驾!驾!”。马车飞速地跑着,后面那辆马车紧紧地跟着。马车一路跑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在大路上转了三道弯,老人拉紧缰绳,马车车速慢了下来,不久到了一个岔路口。马车在岔路口拐进了小路,沿着小路慢悠悠走了一会儿,经过一座两三丈长、四尺来宽的石桥,远远看见高高的土墙。沿着这条小路又走了一会儿,到了土墙边。
土墙有一丈多高,中间有一道黑漆漆的大门。小路直接通向大门,小路的两侧是一条小沟,被小路一分两段。小沟差不多也有一丈宽,里面有十几只鸭子呱呱地叫着。老人赶着马车进了大门。大门里面零零散散有几十户人家,分成三排,围在土墙里面。几条土狗汪汪叫着,跑了过来。几只母鸡四处跑着,咯咯地叫着。有一颗柿子树,枝叶繁茂,已经长出青青的柿子。还有几棵高高的枣树,树上有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枣树下面有个大大的石磨盘,两个胳膊伸开才能抱得住。磨盘一侧不远处有个大大的杵臼。
老人从车上下来,接着正光扶着大妮儿姥姥从车上走下来。王副队长也从后面的车子上跳下来,他的两个随从还靠着那个长长的箱子坐着。添宝兴冲冲地从车子跳下来,婉若跟在了他身后。他们一同朝着中间的一排房子走去,走到了第三个院子前,院门正开着,院门上贴着大大的红双喜。
老人喊道,“大妮儿!”没有人答应。
大妮儿姥姥跟着喊道,“外孙女儿!外孙女儿!”
正光和王副队长走上前来。
老人又喊道,“大妮儿!”还是没有人答应。
添宝喊道,“娘!娘!”依然没有人答应。
堂屋的门半开着,贴在红红的双喜字。老人猛地推开了门,弯腰进了堂屋。正光和王副队长也拔出盒子枪,跟着弯腰进了堂屋。
在东厢房里,一个姑娘穿着红艳艳的衣服,斜躺在床上。她留着整整齐齐的刘海,眼睛睁得大大的,手上紧紧握着一把匕首,匕首上有鲜红的血。姑娘的胸口还流着血。地上躺着一个衣着邋遢,满脸胡须的人,手里握着一把盒子枪,胸口也冒着血。屋子里的箱子柜子都大开着,还有些粮食籽儿落在地上。
老人哭喊了一声“大妮儿”,冲进了东厢房。
王副队长喊道,“别动!你出来,我们进去。”
老人流着眼泪,一步步走了出来。王副队长和正光收起手枪,走了进去。他们在房间里面走来走去,打量了好一会儿。
添宝进了堂屋,哭喊起来,“娘~!”,“娘~!”。
婉若扶着大妮儿姥姥进了堂屋,大妮儿姥姥“呜呜”地哭了起来,“大妮儿啊,你的命咋这么苦呢?”
这时候,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娘也走进了院子。
王副队长和正光抬着大妮儿出了堂屋,放在了院子里,接着又把那个男子抬到院子里。
老大娘看着大伙儿说,“昨儿快要下雨的时候,我看到七八个人进了大妮儿家的院子。我还以为他们是来给大妮儿办喜事儿的呢。”
王副队长指了指地上的那个男人说,“这个人你认识吗?”
老大娘说,“不认识。昨个儿看到走在前面的像是他。以前在哪儿好像也见过。”
王副队长问,“在哪儿见过?”
老大娘迟疑了一会儿说,“像是……像是……像是在土集那边见过。我娘家在土集东边的一个小庄里。我走亲戚的时候,过了土集,在竹个园里,见到他领着一伙人沿着竹个园的小路往北走。”
王副队长向老大娘鞠了一躬,说,“谢谢大娘提供线索。”
老大娘说,“你是?”
正光说,“他是县里当差的。”
老大娘说,“我跟娘家说过这个人,我娘家那边的人说他是个歹人,别招惹他。”
老人跟着说,“我知道那地方在哪儿。我去赶土集,逛到东街的时候,总能看到竹个园里有两座破房子。从来没看到哪里有人。”
老大娘说,“我是天快黑的时候,见到的。听娘家人一说,我再也不敢走那条夜路了。”
这时候,外面响起了鞭炮声,接着响起了唢呐和笙。细细听来,唢呐吹奏的是《百鸟朝凤》。不一会儿,一群人抬着花轿到院门口。接着,一个穿着红色马褂的男子一歪一瘸走到了院子里。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也跟着走了进来。
新郎官大喊了一声,“媳妇!”,朝大妮儿扑过去。
中年女人脸色突然一阵苍白,连忙拉住了新郎官,急促地喊道,“走!走!”
新郎官转过身说,“二姨,你这是要干吗?”
中年女人继续喊,“走啊!走啊!”
新郎官一屁股坐在地上说,“我不走,我要我媳妇。”
中年女人说,“真没出息,要这个野女人干吗?”
大妮儿姥姥握住竹棍,使劲儿直起腰来。
新郎官说,“她是我媳妇,我不能扔下她。”
中年女人说,“什么你媳妇啊?你还想娶个死人回家当媳妇啊。你想媳妇想疯了。姨改天再给你找一个。”
新郎官坐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中年女人说,“你还挺钟意这个野女人的。真没出息。她就是扫把星,到哪儿都晦气。死了倒好。省得把晦气带到咱家里去,让咱家也跟着遭灾。”
大妮儿姥姥举起竹棍,使劲儿敲打了两下这位中年女人,愤愤地说,“我打你,我打死你。”
中年女人赶紧跑出了院子。
老人从厨房里拿了一把菜刀,冲了出来,喊道,“我劈死你这王八蛋。”正光一把拉住了他。
中年女人对着院子外面的人喊道,“走!都走!”
大伙儿抬着花轿走了。
中年女人对着地上说,“咱走!姨再给你找一个。你腿虽然有点瘸,可咱也是个正经人家。可别再跟这种破落户了。没什么好的!”
大妮儿姥姥拄着朝院子外走去,婉若跟着去,扶着她。
新郎官从地上站了起来。
中年女人说,“走啊!走啊!再不走,你爹娘就不要你了。你这没出息的。让你跟死女人过吧。”
新郎官喊了一声,“二姨!”,又转身回去看着地上躺着的大妮儿。
中年女人说,“走啊,走啊。”
新郎官很不情愿地出了院子。
中年女人使劲儿拉住新郎官,拽住他朝村大门外走去,新郎官时时拐回头,很不情愿地走了。
老人说,“都怪我瞎了眼,给大妮儿找了这种无情无义的婆家。”
过了一会儿,迎亲的这伙人都走了。
王副队长向老人说,“大叔,快把村里的大伙儿都招呼过来吧,咱们想办法给大妮儿一家报仇。”
老人转身过去,把菜刀放到了厨房里,跑到了一家院子里,拿了个铜锣出来,“当当当”地敲起来,往村大门口走去,正光和王副队长也跟了过了。大妮儿姥姥和婉若、添宝进了院子。院子里传来阵阵的哭声。
老人在村门口“当当当”地敲了一阵子。村里的男女老少们,从村里村外,四面八方,向村大门口黑压压地走过来,有牵羊的,有提着草筐的,有扛着锄头的,还有拿锹的,加在一起有两百号人的样子。
这时候,王副队长打开放在车子上的包袱,拿着个大盖帽,戴在头上。大伙儿朝他看去。
王副队长对着大伙儿说,“我是王法正,县警察大队副队长。今天,你们村大妮儿被土匪害了。王某今天就带了这两个弟兄过来,准备几条枪过来。”
王法正的随从随即打开了长箱子,拿出一条长长的步枪给大伙儿看了看。
王法正接着说,“乡亲们,有愿意打土匪会使唤枪的站到这边来。”
几个年轻力壮的从人群中走出来,站到了王法正的马车旁边,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也跟了过去。
人群一个女人说,“二狗儿,你会使唤枪吗?”
年轻的二狗儿说,“娘,我手痒痒的。这帮土匪也祸害过咱家,弄过咱家的东西。今儿就练练手,好好教训教训他们。”
那女人说,“二狗儿,你可要当心啊。枪子儿不长眼。”
“发枪!”,王法正命令道。
他的随从拿出一把把枪,扔给他们,一个个利索地把枪接住,二狗子没接住,从地上把枪捡了起来。
一个随从说,“副队长,枪不够。”
一个老者从人群走出来说,“为了防土匪,我们大洼子庄在家里藏了两条枪。”
两个青壮年走开,去了各自的院子,拿了两条破旧的步枪出来,大栓老人回了自己家的院子,手拿着黑布卷着的东西和一把菜刀出来。院子里传来“呜呜呜”的哭声。
青壮年和大栓老人走到王法正面前,大栓老人打开黑布,十几颗铜黄色的子弹露了出来,交给了王法正的随从。
大栓老人说,“王副队长,这是大妮儿哥先前买的子弹,防土匪用的。”
老者说,“爷儿们,能出力的出力,都带好家伙好好地把这帮狗娘养的收拾了。”
人群中几个四五十岁的人走了出来,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有的拿着杀猪刀,有的拿着锋利的铁锹,还有的拿着菜刀走了出来。
王法正把大盖帽取下,放在马车上,命令道,“出发!”
一群人跑到大门外,王法正回头喊道,“把大门关好。”随后“当”地一声,大门沉重地关上。
大栓老人提着菜刀跑着前面,王法正和正光拿着盒子枪紧跟着,后面是背着步枪的。他们一路跑了四五里路,到了街市上。街市上的人一看这架势,四处逃散。店铺的伙计们,赶紧把店铺的门板盖上去。鸡、鸭、狗,还有几个猪娃子,在街市上乱飞乱跑。他们跑过一条一里地来长的大街,转到了一条向东的小街上。
大栓老人指了指不远处的竹林说,“不远了,他们的窝就在这竹个园里。”
王法正说,“大伙儿慢点。”
大伙儿放慢了脚步。
王法正走上去,跟大栓老人并排着。大栓老人领着大伙儿走到了竹林中的小路上,竹林中的一群麻雀呼喇一下向远处飞去。
走着走着,两座破房子出现在眼前。头顶有乌鸦“噶——噶——”叫着,还有黄鹂清脆的声音。
王法正打个手势,说道:“大家轻点。”
他的随从领着大伙儿分成两路,穿过竹林,向两座破房子走去。
王法正、正光、大栓老人沿着小路向破房子靠过去。
一座破房子里面没人,另一座破房子里面却乱糟糟的。王法正和正光把枪口对准了门口,其他人把枪口对准了窗口。
屋子里一群衣着邋遢的人举起酒碗,咕咕嘟嘟地喝起酒来,一边摆放着枪支和刀具。
其中一个举起酒杯说,“弟兄们,咱今天晚上还能干一票大的。”
接着一群人说,“大当家的,怎么干?都听你的。”
这个人又说,“咱贪财不能贪色,最好别去招惹娘儿们。”
人群中一个歪头歪脑地说,“你说上任那个大当家的。他真没出息。哈哈!”
旁边的一个人说,“确实真没出息,生是让个娘儿们给捅死了。哈哈!”
那家伙又歪头歪脑地说,“他只顾自个儿痛快,也不想想兄弟们。咱们哥几个弄几个娘儿们到这儿来,一起快活快活,也不费个事儿。哈哈!”
他旁边的那家伙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么。哈哈!”
屋里面的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大栓老人指了指那个歪头歪脑的家伙,轻声说,“就是他。”
王法正和正光的盒子枪向前伸了一下。
大当家说,“来,弟兄们,有福同享,有难同——”
话音未落,一阵枪声响起,屋子里的人一个个倒下。
王法正领着大伙儿走进屋里。
墙角处,有个年轻的跪在地上说,“求各位爷饶命。”
大伙儿举着枪,拿着刀朝他走来。
这位年轻的又说,“乡里乡亲的,不念僧面念佛面,求各位爷饶命。”
大伙儿继续向他靠近。
这位年轻的哭着对着其中一个青壮年磕头,哀求着说,“舅!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砰的一声,青壮年的枪口射出一颗子弹,打在了这位年轻土匪的胸口上,接着说,“谁是你舅?要饶你,下辈子吧。”
二狗子也扣响扳机,一枪打在年轻土匪的肩上,身子猛地颤抖了一下,差一点倒在地上。
大栓老人和其他几个青壮年拿着菜刀,向年轻土匪狠狠地劈了过去,接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声。正光傻傻地看着,一言不发。一会儿,大伙儿收起菜刀,一滴滴血从菜刀滴下来。
年轻土匪用颤抖的声音喊叫道,“舅!给我个……痛快的……吧……”
青壮年让步枪里上了一颗子弹,枪口向年轻土匪的头部缓缓靠近,大伙儿默不作声,都看着他。几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滴落下来。
砰的一声,青年土匪倒在地上。
……
大伙儿很快回到了大洼子庄。使劲儿敲了敲大门,大门缓缓打开,老者走在前面。
二狗子兴奋地迎上去对大门里面的人说,“今儿干得特别漂亮,这帮狗娘养的土匪收拾得一干二净。”
老者慢慢跪在地上,向正光和王法正说,“感谢各位官爷的大恩大德,你们是上天派来的天兵天将。”
正光赶紧上去,扶老者起来。
那位青壮年泪流满面,悄悄地离开人群,向一个女人走去,跟她一起走远了。
老者领着大伙儿进了大门,向大磨盘那里走去。大磨盘边放上了三个方桌,桌子上摆满了饭菜。
大妮儿姥姥、婉若和添宝从院子里走来。
大妮儿姥姥哭叫着,“我的外孙女儿,你的命咋那么苦呢!”
添宝哭喊着,“娘~!娘啊!”
婉若流着眼泪,上去抱住了添宝,脸贴着他。
大伙儿在饭桌上坐下,开始吃饭。老者又一次向大伙儿跪下来,磕了一个头。
接着,男人们在方桌上痛快地吃饭,喝起了酒,嚷嚷着划起了拳。家家户户的女人和孩子们时不时端着饭菜,送过来给大伙儿吃。
吃完饭后,正光、婉若、大栓老人、大妮儿姥姥一起朝大妮儿的院子走去。老者领着村里的大伙儿跟了上去。
老者向躺在院子里的大妮儿尸首说,“大妮儿,你用你的命给咱们大洼子换来了平安。”
老者磕了个头,接着说,“大妮儿,既然你没有嫁出去,你就永远是咱大洼子的人,保护咱大洼子的神。只有咱大洼子还在,就要永远供着你。”
老者转过身,面向大伙儿。
正光、王法正和他的随从向大妮儿鞠了一躬。
大洼子的男女老少们纷纷大妮儿跪拜。
婉若在一边默默地也想大妮儿鞠了一躬,然后一步步靠近大妮儿,从身上摸出老太太给她的手镯子,双手摆正大妮儿的右手,把手镯子套了上去。
大妮儿姥姥和大栓老人也向大妮儿走来,哭喊着,“大妮儿,我的外孙女。”
婉若流着泪,拉着大妮儿姥姥的手说,“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外孙女。”
然后,她们的手一起抚摸着大妮儿的脸,大妮儿大睁着的眼睛闭上了。
正光转过身来,向大伙儿鞠了一躬说,“劳烦父老乡亲留意一下,大妮儿哥哥只要有消息,就请到县西关告诉我吴正光。”然后,又鞠了一躬。
几年后的一天,风呼呼刮着,片片雪花从天空落下。一个男孩在大街的小巷口呆呆地站着。一会儿,一个小男孩从小巷子里跑过来,兴冲冲跑过来,喊道,“添宝哥,天快黑了。咱们打灯笼吧。”
“哎,小宝,”添宝说,“让我在这儿等一会儿吧。”
小宝转身进了小巷子。
大街上没有多少人,家家户户纷纷亮起了。
一位老人赶着马车,朝巷口走过来。
添宝走过来,用清脆的声音喊道,“爷爷,爷爷。”
“哎!我的小乖乖,”老人说,从马车上下来,摸了摸添宝的脸。老人把马拴在大街旁边的柱子上,跟添宝一起把一大筐东西从马车上抬了下来。筐里装的有白菜、萝卜、菠菜,还有些麻花、馓子。
大栓老人和添宝抬着这一大筐东西走进了小巷子,慢慢靠近戴着厚厚眼镜的中年人。
中年人看着贴在门上春联,吟诵着道,“万里天高路正当,一年春好人团圆。这年这副对联写得还算过得去。”
添宝说,“爸爸,爷爷回来了。”
正光说,“大叔,你回来了。添宝他舅有信儿了吗?”
老人说,“听说有人在土集大街上见到过一个人,头发乱蓬蓬的,衣服破破烂烂的,像是他。在街上晃悠了一会儿,很快又不见了。我带着大洼子里去找了半天,也没个影儿。”
正光深吸了一口气,说,“你们都是吴家的人。不管多晚,我都会等你们回来。我爹活着的时候,在北关大街给我留了几个铺子。添宝舅要是回来,正好可以打理打理。”
添宝细细地听着。
婉若领着小宝走了出来说,“大栓叔,外面冷,进屋里吧。”
添宝和老人抬着大筐进了院子,跟着婉若,进了堂屋。
婉若说,“王妈和刘叔都回乡下过年吧。大栓叔,就在这儿过年吧。娘也去了,家里人也不多。多一个人,多一份热闹。多一个人,多一份欢乐。”
正光也跟着进了堂屋。
老人说,“不了,我还是要回老家那边去,看看有失散的家人回家了没有。有两百里路呢,天黑路滑,马车得跑上一天才能到啊。”
婉若说,“那就吃完年夜饭再走吧。”
正光说,“大叔,咱们晚上喝点。为多少年的这份情,多少年的这份义,咱们喝点吧。”
老人说,“叔跟您喝两个。”
婉若领着添宝和小宝进了厨房。
过了一会儿,婉若和孩子们端着几盘菜,放在了桌子上。
添宝从一旁的柜子拿出一坛酒,放在桌子上,又取了两个小酒碗,分别放在老人和正光面前,给他们倒了一些酒。
婉若领着小宝,又去了厨房,端了几碗饺子过来,让添宝、小宝都坐下来。
婉若说,“咱这一家人今天也算齐了,来,好好吃顿年夜饭。”随后,加了些菜给老人。
老人举起酒碗,对正光说,“少爷,感谢你把我收留下来。”
“少爷我可不敢当。你是我家大恩人,不是下人,” 正光说,也举起了酒碗。
老人一口干了,正光也跟着把酒干了。
婉若说,“看,咱这一家子在一起多好,干么大晚上的要走了。”
老人说,“毕竟还有亲人啊,我这辈子找不到他们死不瞑目。”
添宝给老人和正光添了些酒。
……
他们吃完了饺子,老人站起来,朝门外走去。
婉若说,“大叔,你等等。”
老人转身一看,婉若从里屋拿了一件干净的长棉袄,给老人披上,接着,又拿了个皮帽子,给了老人。
添宝又从柜子里拿了一坛酒,婉若有装了些东西,一起拿着,送老人出了门。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起,小巷子里,几个小孩子拿着灯笼,走来走去,看见了门口的小宝,喊道,“你的灯笼呢。”
小宝兴冲冲跑到院子里,提了个灯笼出来。
老人拿着东西,一步步朝小巷口走去。正光、婉若和添宝,手拉手跟着。
老人把东西放在车平板上,用绳子扎好。接着,解开马的绳子,坐在了马车上,回头看了看正光一家。
婉若拉着添宝靠了上去,说道,“大叔,早点回来。这里是你的家。”
老人又回过头来说,“我会早点回来的。”
随后,扬起马鞭,喊了一声“驾”,马车慢慢地离开了。
雪花在灯火的光辉中缓缓落地,鞭炮声此起彼伏,孩子们打着灯笼在巷子里穿来穿去,嬉闹着。
风还在呼呼吹着,雪花还在下着。
小县城家家户户的灯火一直亮着,亮着,在等待着路上的人——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