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给你拍张照,”三表姐拿着方形的老式相机对着爷爷说,舞动着轻巧的动作,向爷爷身边走去。她穿着浅色的衣衫,留着长长的秀发,飘来飘去,脸蛋稍圆,面色白里透红,在那时候的老家,也可以说是一个十足的美女了。爷爷看了看她,淡淡地说:“还是别拍了,都要进泥巴的人啦。”说罢,轻轻一笑,脸庞上苍老的皱纹和斑痕舒展了很多,平静地看着我们。三姐没给爷爷拍照,倒是给我拍了几张很不成样子的照片。那些照片质量很差,没有好好保存下来。
爷爷的笑,爷爷的那句话,让我想了很久。多少人都想拍张照片,留个永久的纪念。而爷爷却不想,不在乎,还对此轻轻一笑。我甚是不解。他的笑,他的话中或许有着对生命有着不同的领悟吧,那时年幼的我是无法理解的。留下的照片或许将来某一天也会像没有生命的躯壳一样,埋在土里,消失在大地中,没有一点痕迹,不会有人留意的。
奶奶和大爹有时候会讲一讲爷爷的往事,而爷爷却只是少言寡语,一如年幼的我,总是望着周围的一切发呆。一提起爷爷,奶奶时常会说,“你爷爷是死过一回的人啊。”这句话中,似乎有着多少的沧桑和苦难。
奶奶和大爹告诉我,爷爷年轻的时候,时常推着独轮车装着几百斤的食盐走南闯北去卖。那时候,世道很乱,盐成了很紧缺的东西,爷爷的辛劳换来了很大的回报,几乎每次带回来沉甸甸的洋钱,把大把的钱撂在家里,自己再带点本钱出发。不知怎么的,我们家让周围的土匪盯上了。一天,一伙土匪闯进了我们家的小院。太奶奶听到动静,赶紧从里面闩上堂屋门,捂着二爷和姑奶奶的小嘴巴,不让他们出声。土匪们院子里呼里哗啦翻了遍,没有找到值钱的东西。他们丧心病狂,使劲儿踹我家的堂屋门。太奶奶悄悄拿起长长的扁担,从门边缝伸出去,对准土匪的头狠狠地打。土匪被打得直冒鲜血,哇哇大叫。姑奶奶很小,受到了惊吓,喊了一声“娘!”土匪正要走,一听到这个喊声,马上拐回头来,对着门边缝开了两三枪,太奶奶就倒在了地上。土匪们又踹了几次堂屋门,没能踹开,扫兴地走了。
听了这个故事,我的心难以平静。生活在这个太平安稳的时代,我们是多么地幸运啊。每次想到这个故事,我都会心潮澎湃。我们家有一位烈女,一位女英雄。她用自己的生命告诉了我们一家人这么一个道理:凡是到我们家来闹的,要付出血的代价。人是站着活着的,就是死也得站着。
爷爷的腿早就不灵了,只能双手按在地上,靠着腿上一点微弱的力气慢慢地爬动着。他没法到灶台上来端饭,奶奶或姑姑做好饭,我送到他手里。他端着碗,用筷子夹点饭菜,放在嘴巴里。嘴巴里牙齿都掉光了,只能动几下,慢慢地咽下去。有时候,我吃完了,就一点点地喂着他吃。吃完饭,触碰到他的手指,总觉得他的前两节手指不听使唤,好像没有连在手上。闲的时候,我会对这几根手指感到好奇,不停地摆弄它们,它们已经脱离了筋骨,只是有一层皮包在上面罢了。爷爷看着我只是呵呵地笑。一旁的奶奶说:“你爷的手假掉了,腿脚也不行了。那都是以前跑反逃亡的时候,大冬天过河冻坏的。”后来,奶奶还告诉我,“你爷脖子根上那道深深的印儿你看到没有?那是鬼子捅的。”奶奶讲的东西好像很遥远,我不怎么懂。
大爹也经常给我讲爷爷被拉上战场的事儿。民国那些年,到处打仗,老百姓没有过几天安稳的日子,政府经常到乡下抓壮丁,弄得鸡飞狗跳。连结亲娶媳妇这种大事都不敢张扬,得悄悄地办。有人在刚入洞房的时候,被抓了过去,拉上前线,再也没有回来。那个时候最怕的就是当兵,哪个寻常百姓家愿意让自己的亲人到枪林弹雨中一去不回?
一天晚上,爷爷刚好做完生意回到家,正要吃上一口热乎乎的饭,门被人踹开了,三五个人拿着枪进来,抓住爷爷使劲儿往外面拉,奶奶也抓住爷爷胳膊,想奋力地最后拉上一把,但还是没有扭过那几个大男人的气力,爷爷被强行带走。他们这批壮丁很快集结起来,穿上了军装,拿起了沉重的步枪,看起来倒也有模有样,像一支军队。可战事紧张,没经过任何训练,就出发了。部队昼夜兼程,跋山涉水,向西南方向行进,就要靠近武汉了。走在前面的兵忽然喊了句,“鬼子来了!快跑!”大伙儿抓起跨在肩上的枪,慌张地往回撤,结果一大堆鬼子从四面黑压压地围过来。平日在家种地的人哪见过这样的场面,抓着枪愣愣地看着,一动不动。外围的人本能地开了几枪,一个鬼子也没打中。日军的指挥官大概看惯了这样的场面,一道简短的命令下去,鬼子们大步走过来,麻利地将爷爷他们手里的步枪夺下来,扔在一边。接着,另几个鬼子扯起长长的绳子,将爷爷他们三三两两地绑在一起,爷爷被绑在了后面。鬼子将他们赶到空阔的地方,把他们拉成一条直溜溜的横列。在耀眼的日光下,那位指挥官要喊了句简短的命令,手臂向前一挥,鬼子也站成直直的一列,刺啦一下从腰部抽出东洋刀来。那刀在日光下亮得让人发晕。鬼子挺着这长长的东洋刀,气势汹汹地刺向中国人的胸膛,刀身一下子就整个地穿进中国人的躯体。意犹未尽,鬼子还死死地向前用力捅。精疲力竭时,鬼子一脚踹到中国人的腹部,蹬住腹部,把刀使劲儿地拔出来。一声声惨叫,爷爷他们就这样倒了下去。爷爷被压在下面,不能动弹,失血很多,很快昏了过去。傍晚时候,钻心的痛让爷爷醒了过来。爷爷睁开眼,看到天空中的云霞和身下的土地一样地鲜红鲜红的。这支队伍里面爷爷是最幸运的,只是脖子上被刀刺了,没有大碍。鬼子走后,爷爷使劲儿翻动着身躯。这时,一个虚弱的声音从一边传来,“老哥,救我!”爷爷循着声音的方向,滚了过去。爷爷靠近他,用嘴巴咬住绳子一点一点解开。那人得救后,也解开爷爷背后拴着的绳子。那个人受了很重的伤,爷爷扶着他站了起来。他们等了片刻,再也没有听到其他的呼救声。这支从我们老家阜阳开拔过去的部队只剩下爷爷和他的这位战友。后来,听大爹说,这位战友叫吴起慎,好像家住离阜阳不远的程集。跟爷爷一起逃亡回家后,一直杳无音信,不知道是否还在人世。
97年年底,天冷得厉害,老古沟里结了厚厚的冰,爷爷老弱的身体抵不住冬日的严寒,大病一场。医生在家里面给爷爷看病,昏黄的煤油灯映得墙上出现了模糊的黑影。爷爷死死抓住床边的竹棍,使劲儿往黑影上敲过去,对着黑影喊道:“李万业,我瞧你敢过来。我敲死你。”
后来,从周围的老人和奶奶那里了解到,李万业是我们这里的恶霸,就住在古沟南岸的南小庄,身上老揣着一把盒子枪,是个难伺候的人。遇到一点不顺心的事儿,他马上就掏出枪来。爷爷不知道怎么就得罪了他。他在家门前,古沟对岸,掏出枪来,声言要灭掉我们全家。爷爷的小叔听到此事,赶忙踩着古沟的冰,到了南小庄跟李万业讲和。经过明凤苦口婆心的劝解,李万业总算把枪缓缓放下,但爷爷必须马上给他奉上一袋子豆子。爷爷没再跟他争,从屋里扛了一代豆子,踩着滑溜的冰,向南小庄走去。走到古沟正中间的时候,李万业突然举起枪,明凤非常警觉,身子往枪口上微微一侧,枪声响起,子弹打在他的肩膀上。爷爷将一袋豆子交给了李万业,此事算是了结了。这位小叔救了爷爷一命,我们家一直感念在心。
听了这些故事,我深感爷爷的一生真是不易,光我知道的这些已经是惊心动魄。真希望他在太平的年月里多活些日子。
99年冬天,爷爷再次没有抵御住冬日的寒冷,犯了重病,一天一天不见好转。父亲那时候在上海做生意,家里面唯一有点力气的就是我了。我没有请假,就回到了家里,照顾爷爷。爷爷有点不好的症状,我马上跑出去找医生,穿着胶鞋的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爷爷不见好转,我连期末考试也没有参加,就一直在家里面看着他。
可那一天还是到了,爷爷早上说:“我要和红糖水。”我给前来的姑父说了下,姑父立即就感到彭店街上买了一袋回来。晚上,我和奶奶专门给他做了面余汤,放些糖,端了一碗给他喝。他喝了之后的样子看起来很安详。我和奶奶便脱下衣服,钻到了被窝里。一个钟头的样子,听到爷爷那里呼噜一声有什么东西吐出来。大爹赶紧凑到他跟前,喊道:"俺大,俺大。“久久没有应答,大爹对我们喊了句:”俺大不行了,赶快过来。“我和奶奶赶紧起身,赶到堂屋,见爷爷已经紧闭上眼睛,瘦瘦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和大大小小的斑痕。
爷爷葬在了古沟边上的田里,堆起的坟头比我当时的个子还高。
阴冷的冬日过去,春回大地,麦苗飞速地生长,一座座大大小小的坟茔湮没在一片广阔的浓绿之中,如卑微的大地一样,很难意识到它们的存在。爷爷真的进了泥巴,成了这片大地的一部分。大地有着大大小小的裂纹,正如爷爷曾经的皱纹,写满了岁月的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