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不开的手

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小时候，老奶奶去哪里总是紧紧拉住我的手，不肯松开，生怕我弄丢了。拉住我的手，老奶奶才有一点安全感。要是半天看不到我，老奶奶就会拖着悠长的调子一遍一遍地喊道：“登儿~~，登儿~~”听到她的喊声，我心里总有点不自在。老奶奶这么喊，小伙伴们会怎么看我。听到老奶奶喊了几遍，想到她一定是着急了，我还是赶紧跑了过去。老奶奶看到我的身影，马上开心起来，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在银发下面绽放着。赶集逢会走亲戚，老奶奶也是这样一直拉着我的手，放不开。我们俩的手一直紧紧抓着，路过一个村庄和人群，在人们异样的目光中走过。

爸爸是个村里的文化人。我的书本他也会翻翻看。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学校发了一本《小学生读本》，里面有一篇文章，是讲独立的。爸爸看完这篇文章，沉默了有一会儿，然后用学校里老师的口气跟我郑重其事地说，“人长大是要独立的，不能什么都靠家里。你要努力，有自己的本事，才能在社会上立足，才能真的独立。”听到爸爸的话，我觉得独立是个了不起的事儿。到我长大那一天，爸爸一定会放手，让我去闯出一片自己的天地。我一直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

没想到，后来有一天我真的把自己给弄丢了。去滑集中学上初中的那个学期，我开始离开家，到学校里住校。这时候，老奶奶不得不放手了。她已经八九十岁了，跟不上我的脚步了，不放手不行了。而就在这个学期，一个周五的晚上，正赶上大雾天，我在骑自行车回家的路上迷了路。这个晚上，我被曹陈庄一位好心的大婶收留了一夜。我想着给村里打电话，那时候都是座机，并不知道村里的电话。这一夜过得很煎熬，我想奶奶一定急死了。第二天，天还没亮，我赶紧爬起来，踩着自行车踏板，在泥泞的乡间小路上艰难地走着。拐来拐去，走了半天，总算到了家。奶奶在屋子里哭得很厉害。看到我回来，她带着哭腔说，“我以为你回不来了。”她拉着我的手，久久不能松开。

爸爸在上海做生意，每年暑假我都会过去帮帮忙，顺便看看外面的世面。老家到上海之间的路，我从上小学之前就来回跑，跑了很多次，已经比较熟悉了。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我就能自己独自出行了。老奶奶还是担心我，用埋怨的口气跟家里的老大爹说，“登大爹，你送送他不管吗？”老大爹比较了解我，敷衍地说，“登他不用送，一个人能走。”老奶奶扬起了手里的竹棍，要打他。老大爹只好跟我走了。老奶奶跟在后面，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眼睛一直远远地盯着我们俩。她一定是想拉着我的手，亲自送我到汽车停靠点。老大爹年纪也很大了，对于同龄的孩子而言，都可以喊爷爷了。他走得很慢。我心无挂虑，只想看看上海那个大世界，脚步轻轻，一不小心就把他远远地甩在后面。到了坡李村北地那个路口，我停了下面。老大爹好一会儿，才跟上来。上了车，老大爹对着我微微一笑，露出一颗银白色的镶牙。他相信我能自己走好这条路。去外面的路才是我们家真正的出路。十来岁的我还真的一个人坐着绿皮火车，穿过漫长的黑夜，顺利到达了上海。

慢慢地，我长大了。小时候，一直希望独立的这一天就要到来了。这一天到了，我以为爸爸真的会放手的。长大后一件重要的人生大事，就是考大学。这件事儿，我想要自己独立做主。我对着参考书，拿着削好的2B铅笔，在志愿表上填上喜欢的学校和理工科专业。刚刚填好，志愿表就被爸爸夺了过去。这还是小时候那个嘱咐我独立的爸爸吗？到了这一天，怎么就不肯放手呢？他对着志愿表指指点点，我很不情愿地按照他的指示填报了志愿。结果这次志愿填报死档了，本来成绩很好的我只好复读一年。第二年才考上一本垫底的安徽师范大学。我知道爸爸是为了我好，不知道自己是错的，才这么做的。或许，很多的父母都是这样的，不愿意放开那只手，生怕孩子走错了。而作为孩子的我们，却不希望这只手一直抓着，总想努力地挣脱。

上大学后，家里接二连三发生了很多事儿。大二的那个暑假，老奶奶走了。我赶回家的时候，她躺在床上，已经没有一口气了，一只手还在紧紧地握着，跟小时候一样。或许在离开世界的这一刻，她依然不肯放开对我的挂牵。这一年，爸爸出了第一次车祸。经过这一次车祸，他总是提心吊胆的，对我更不放心了，老是不停地给我打电话，要我这样，要我那样。似乎什么事儿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他才会真的放心。我都长大了，要学习，要工作，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儿，不可能一天到晚听他唠叨。真希望爸爸真的能放开自己的手。大学期间，我已经学着独立了，开始自己挣钱了，靠自己挣的钱学习生活，用不着他老人家那么操心。

离开学校工作后，不会照顾自己的爸爸又出了几次车祸和其他意外。还好，我们都在一座城市。我很快就能赶到医院去看他。爸爸的身体大不如前，我不敢让他干什么活了，让他在家里面闲着，我忙点儿累点儿没关系。我学的是外语，有不少次出国工作的机会。每次和面试官谈到最后，我总是很沉重地说：“这份工作挺好的，待遇各方面我都很满意。可我是单亲家庭的，就一个爸爸。在国外常年不回来，要是我爸生个病，出现一点意外，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面试官说：“我理解你，你还是考虑一下吧。我等你的答复。”没想到，到了这个年龄，我的手倒是放不开了。

2020年，经过好些年努力，我总算可以在这里买房了。我的积蓄正好够房子的首付，还多出一点。爸爸听说我要买房，赶紧把自己的钱和外面的欠款都要了回来，有十万块，要打给我。我在电话里跟爸爸说，“我的首付是够的，不需要你这笔钱。”“多交一点首付，就少贷一点款，总会轻松一点吧，”爸爸劝道。“把钱都给我，你一点都没有了，需要钱怎么办？靠什么养老？”我说。“我都这一把年纪了，还要钱干啥？需要钱我总会有办法的。”爸爸最后坚持地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流着眼泪接下了爸爸的这笔钱。我不希望爸爸跟农村的父母一样，把一切都给自己的孩子。我也不希望成为向父母索要一切的孩子。最后，爸爸还是成为了这样的父母。拿到这笔钱，我的心情很沉重。父亲这时候伸出的这只手，我没法拒绝。

奶奶放不开那只手。爸爸放不开那只手。我也放不开那只手。看起来，这只手是不会放不开了。也许，放不开的手才是最真实的爱。这份爱有着太多的滋味，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清楚。

2024年1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