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前走的力量

我出生在皖北的农村，小时候走的是乡间泥泞的土路，非常地费力。之前写过一篇散文《沉重的脚步》，里面写道：“脚上带着厚厚的泥巴，每一步都非常沉重。走上几步就气喘吁吁，走得越远，就越难走下去。”“走的每一步都是疼痛的，每一步都是沉重的，每一步却又是踏踏实实的。”在这么难走的路上，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力量支撑着我一直向前走，走到了今天。

很小的时候，这股力量来自我的爸爸。他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很努力。文革期间，上高中上大学都得靠推荐。高中毕业的时候还没有恢复高考，一听说上大学需要靠推荐，指定是轮不上他了，在床上躺了很多天才爬起来。这样消沉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有一天，传来了高考恢复的消息。这一年，爸爸都二十二三岁了，农村很多同龄人都已结婚生子，爷爷奶奶也想让他早点成家。爸爸不愿意走他们的路，又回到学校，赶紧把文革期间荒废的学业拾起来，仓促迎战高考。第一年结果可想而知，十分不佳。第二年只差两分，第三年只差半分。被命运捉弄的爸爸不得不回到农村，学起了中医，曾经考过全乡第一。折腾来折腾去，在爷爷奶奶的逼迫下，才跟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成了亲。这个女人就成了我的妈妈。我才一周岁多，这个妈妈跟奶奶生气就走了。我刚刚开始记事儿，爸爸的耳朵把村干部家的叔叔咬掉了，村干部一家子三天两头来我们家闹事。在老家努力了很久，都没有公正的结果。爸爸就拉着年幼的我，去上访了。走的那一天，爸爸的手死死地抓住我的手，拉着我使劲向前走。奶奶在后面追着，哭着一遍遍喊着我的乳名“登儿”“登儿”，想把我留下来，不让我跟着爸爸去受苦。那时候呆呆的我，一边看着前面的爸爸，一边看着后面跟着的奶奶，很不情愿地在乡间坑坑洼洼的路上走着，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向前走着，几次差点儿摔倒了。走到公路上，我被爸爸拽上了汽车。我至今依然很清楚，爸爸当年拽着我向前走的力量有多大。

我们爷俩一直走到省政府信访办的大门。大门死死地关了很多天，有一天总算开了，让我们俩进去了。得到了省政府信访办的公正批复后，半辈子坎坎坷坷的爸爸不愿意在老家呆了，也不想让我在老家呆了。他一个人去了上海，半年的样子，在那里安顿了下来，要把我接过去。这年的秋天，爸爸又一次拉着我的手向前走，奶奶在后面跟着，哭着喊着。奶奶喊的声音越大，爸爸的手抓得越紧，拉得越用力。就这样，我又一次被拉着向前走，上了汽车，到市里面第一次上了绿皮火车，一步步离开了家乡。那时候的绿皮火车很慢很慢，逢站就停，老家阜阳到上海并不远，差不多走了一天一夜。火车到上海的时候，天还没有亮，迷迷糊糊地，我被爸爸拽着继续向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我们走到了虹口区胜利新村的那个出租屋。爸爸白天就推着小推车，走街串巷卖茶叶蛋，晚上就拿着书，教我认几个字。就这样，爸爸拉着我向前走，走到了大城市。

在上海这座大城市，我跟着爸爸向前走，一遍一遍地走。走着走着，前面的路自己也就熟悉了，我可以自己走了。年龄很小的我，也可以独自帮爸爸卖卖茶叶蛋。有一次，碰到一位戴眼镜的老先生，他买了一个茶叶蛋，给了我一张五十的大额钞票。九十年代的五十块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我没有上学，低着头找了老半天，零钱都没有找够。抬头时，老先生已经悄悄走远了。看着老先生远去的背影，我喊道，“别走，你的零钱，找你钱，别走啊！”老先生回过头来，和蔼地看着我说，“钱不用找，是给你的。”这一刻，我想追上去，却又怕弄丢了小推车。爸爸从菜市场买菜回来后，我跟爸爸说了这个事儿，爸爸十分感动。后来，又遇到这位老先生，让爸爸把钱给他。老先生走过来弯下腰，对我说：“小朋友，这可是我买你茶叶蛋的钱啊，不多不少啊。”这一刻，我在这座城市看到了一种美好，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长大后，我一定要到这里来，努力在这里留下来。我看到了前面的一道光，这道光是这么地亮，这么地暖心。看到前面有这道光，不用爸爸拽着，我也能自己向前走了。

走着我前面的人除了爸爸之外，还有好几位老师。他们也一样努力过，所以才走上了讲台，成为了我们的老师。站在讲台上的老师，用心去看，会看到真正用心的学生。而我这个学生，在高一下学期，面对我们理科班英语这个瘸腿科目，向班主任自荐，向前迈出了勇敢的一步，走上了讲台，给自己的同学上英语听力课，更是引起老师和同学们的格外关注。

我的做法并没有得到同学们的理解。有些同学在背后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说我爱卖弄，爱出风头，总喜欢跟别人不一样。这些话让我非常伤心。我无奈地向徐老师要求辞职，不愿意大家那样背后议论我，诋毁我。徐老师当即告诉我：“别在乎他们的想法。他们思想落后，你思想进步，太超前，曲高和寡，他们接受不了。”后来，徐老师在班会上说道：“英语是我们以前的瘸腿科，至于以后会不会还是我们班差的一门课，目前还是不好定论。只要大家努力，一定会取得进步。李应登为我们班做了这么多，可以说，他就是我们的半个老师。”徐老师的话给了坚持下去的力量。就像小时候爸爸一样，徐老师拽着我向前走了下去。

孔伟那段时间带我们政治课，对于我们理科班而言，这是可有可无的一门课。有一天，家里打电话说，我奶奶病重了，我赶紧回去看望奶奶。刚刚看望完奶奶回到学校，学校突然就放假了。我抱怨说，“学校怎么不早说。我刚刚从家里才回来学校就放假了。”站在一旁的孔伟老师听到了我的话，用很特别的口吻说：“李应登同学，你承认我是你的老师吗？你要是认我这个老师，就听我一句话。别在乎家里的事儿。你很不一般，要向前走。你会成为很了不起的人。”这位老师一定关注我很久，才说出来这么掏心窝的话。拖累我的确实是这个家。我们大多数同学不都是这样从很一般的家里面走出来，好不容易才上了高中的。可谁又能不在乎自己的家，完全摆脱家庭的束缚呢。不过孔伟老师的这番话，挺让我暖心的。这番话让我在前行的路上多了一股力量。

读理科班那段时间，我读了不少课外书，比如诸子百家、兵书战策之类的，可以说读起来爱不释手。我感觉有点不务正业，于是向徐老师请教说，“徐老师，我喜欢读诸子百家这些书，会不会对我的学习有影响呢？”教物理的徐老师拿李政道的故事说，“李政道的父亲当年让他背孟子。读这些书有助于提高思维能力，对学习物理是有好处的。”听了徐老师的话，我继续一边学理化生，一边读诸子百家，有了更大的劲头。我发现《道德经》这样的经典，跟高中物理中的牛顿力学有很多相通之处。后来，真的如徐老师所言，奇迹出现了。刚进理科班时物理成绩倒数的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物理几乎考了满分。后来的一次全校竞赛，大多数同学都不及格，而我的物理考了全校前几。徐老师拿着我的试卷说，“没想到这么难的题目，你能考得这么好。要是这样努力下去，你可以成为杨振宁这样的物理学家。”我确实有做科学家的梦想，而那时候我还只是个高中生，距离成为物理学家还有很遥远的路。我深知要走到这一步有多不容易。要是有机会，我真希望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

而不幸的是，我第一次高考虽然成绩不错，超出一本线很多分，却被爸爸瞎填志愿搞砸了，沦为了复读生。爸爸被命运蒙蔽了双眼，眼光依然停留在他那个年代，看不到更广阔的世界和更遥远的未来，难怪会出这样的错误。在复读班里，心情低落到了极点，很长时间躺在床上，连教室都不想进。好多天在教室外瞎溜达，看到曾经的老师走过来，我羞愧地躲在一边，不知道该做什么。复读班的日子是无比煎熬的，真不希望重复爸爸那样的命运。想起来那么多看好我的老师，我只好勉强着自己进了教室，心不在焉地看了很多遍味同嚼蜡的课本和试题。带着这样的心情，不指望这一年会有什么进步了。第二年高考，跟去年的成绩差不多，却又上演了爸爸瞎填志愿的一幕，差一点死档了。在补填志愿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被一本垫底的安徽师大录取了，学的专业也不是那么喜欢的外语，这个专业的未来也只是当个中学老师。这与我的理想相距甚远，感觉被命运无情地捉弄了一次。这么多年的坎坎坷坷都走过来了，在大学的基础上稍微努力一下，应该还有更好地出路，到时候有眼光的老师说不定会支持我的。既然好不容易向前迈出了这一步，那就向前继续好好走下去。

上了大学，我依然保持高中期间的学习劲头，甚至可以说更加努力。我还是像高中一样，课堂上积极配合老师，主动发言。除了自己的专业之外，坚持读各种各样的书，一边学习，一边做各种校内校外的工作挣钱。有时候忙得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如我所料，大学里又遇到了支持我的几位老师。

还是大二的时候，我把读过的书串在一起，用英文写到了作业里面。这样的作业稍微改一下，用学术语言和格式写成一篇文章，就可以是一篇学术论文。翟红梅老师看到我的作业后，非常高兴，在课下拉着我说，“李应登，你要读研。”想起自己的家底，不由得犯愁了。我说，“翟老师，读研得花钱。”翟老师说，“你可以带家教，带家教可以挣钱，可以一边读研，一边带家教。”翟老师希望我向前走，走得更远。

喜欢写作的胡婷婷老师特别爱看我写的东西，成了我的粉丝。一次，在课外活动中，胡老师笑嘻嘻地跟我说：“Terror（我的英文名），你写的东西特别好，都发到网上吧。我要看，我要看！”既然胡老师这么喜欢，我就把日记中瞎写的这些东西发到网上去吧。写作确实挺好玩的，值得走下去。

毕业后，我并没有读研。像普普通通的人一样，我需要在社会上立足，还是选择去工作比较务实。于是，我走到了小时候爸爸所在的上海那座城市。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工作慢慢有了一点起色。一次，我有了一份很好的工作，收入翻倍。像个孩子一样，我跟高中同学于杰炫耀起来，“没想到我的收入会翻倍。”于杰同学却很平静地说，“我一点都不感到意外。李应登同学，这都是你应该得到的。无论你有多大的成就，挣多少钱，我都不会意外。”原来跟我一起向前走的同学是这么地愿意我走得更远，也相信我能走得更远。

忙碌工作之余，总有一股力量在心里发热，让我继续坚持着读了很多书，有空就写点儿东西。后来，写得多了，就养成了写作的习惯。写着写着，发现原来人生有那么多可写的东西，写都写不完。没想到，不知不觉就写出了上百篇散文，甚至连小说都写出来了。胡老师无意间的几句话，给了我无穷的动力，一不小心，让我变成了“作家”。这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写的东西多了，就顺手了，不经意间写出了歌词。2019年又有幸遇到了合作的歌手音书。我们一起合作了几首歌发行了，很快得到了同学和朋友们的支持。其中一位高中同学王深文说：“我相信阿登的歌会火的。”他也跟我一起写起了歌词，成了我的同路人。后来他的一首歌还获过奖。我的初中同学胡晴锋也跟我开始了合作。每次跟他们聊天，总有说不完的话，希望一起把音乐做得更好。有了相伴的同路人，向前走的路上又多了一股力量。

鲁迅在《故乡》中有一句话：“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父辈和老师们走在前面，拉着我们向前走。我们和同龄人一起向前走，你拉着我，我拉着你，希望一起走得更远。我们也在拉着后面的人，给他们一股力量，让他们向前走。原来，这股向前走的力量一直都在。于是，就有了这条路，就有了这条路向前走的我们。于是，几代人就走出了这条越来越宽的路。

2025年1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