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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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的时候，学到的有一个字儿是家。家这个字儿上面是宝盖头，表示房子的屋顶。下面是啥，我们当时不认识。后来，我们知道了，下面那个是豕，就是猪在古汉语里面的叫法。看起来，有个房子，有头猪就算是一个家。在老家的农村，家家户户都会养一头猪。我家也不例外。
除了写老师布置的作业，我的另一项重要作业就是喂猪。人每天吃三顿，猪也每天喂三顿。一看到我们端起饭碗，猪马上就使劲地挣着身上的绳索，嗷嗷大叫起来。我们都还没吃上一口呢，凭啥喂它，让它饿着去。看着我们得意洋洋吃着饭，猪一直眼巴巴看着我们，不停地扯着嗓子，使劲叫着，叫得很刺耳。吃完了饭，奶奶在厨屋里面刷锅洗碗，刷锅水就是猪的泔水，里面总会带点剩饭剩菜的残渣。下面就是我的活了，我把一大盆儿刷锅水端到院子里，从堂屋里用葫芦瓢挖一两瓢料，在刷锅水里面搅拌一下和一和，和得不稀不稠，浓淡合适，就可以喂猪了。平时喂的料有麦麸子、干料。麦麸子就是打面的时候打出来的麦粒表皮，干料是晒干的红薯秧、豆秸之类放到粉碎机里面打出来的粉末。猪啥都吃，有啥吃啥吧。有时候也会喂上豆饼子、芝麻饼子、酒糟、豆腐渣、红芋渣，给猪改改生活，让它吃得好一点。豆饼子是黄豆榨油剩下的残渣，压成了薄薄的干片儿，有点淡淡的香味，其实人也可以吃。芝麻饼子跟豆饼子一样，也是榨油之后芝麻剩下的残渣压成的饼子。酒糟要凭运气，有的年头有，有的年头没有，是人家酿酒不用的东西，倒在路上，没人要，老大爹就拉回家，用来喂猪。红芋渣是红芋打粉过滤掉的渣子，红芋是甜甜的，想必红芋渣也有点甜味，猪吃着一定很得劲。豆腐渣名字不好听，却是好东西。有句俗话说，“看别人豆腐渣，看自己一朵花”。每年年底我们都要拉一架车子豆腐渣回家，过年的时候，跟爸爸一起拌上面粉，做油炸豆腐渣丸子，炸出来的香酥可口。每次炸豆腐渣丸子用的也不是很多，用不了的自然就喂猪了，这可是人也吃的上等好料，喂猪有点可惜了。
猪看着我在给它弄猪食，总算不嗷嗷叫了，黑黑的眼珠子傻傻地看着我，大耳朵支棱着，嘴巴微微张开着，流着点哈喇子。这盆儿猪食端过去，倒在猪盆儿里，猪开始呼哧呼哧吃起来，呼噜呼噜咽下去。一大盆儿猪食三下五除二，就吃得光光的，接着舌头伸出来，把盆儿沿也舔的干干净净。吃干喝净了，猪似乎还没有吃饱，猪鼻子拱了一下猪盆儿，又哼唧唧叫唤起来，表示抗议。我只好再给它和了一盆儿猪食。这盆儿吃完，猪总算吃饱了，朝地上一躺，开始哼哼起来，看样子这次吃得是心满意足。好了，把猪喂饱了，我就可以背着书包上学去了。
每天放学回家，也不过才四五点钟，天黑还早着呢，就提着麻篮子或小筐，到地里去薅草。春夏秋三个季节，哪里都不缺草，先去薅掉自己家地里的。自己家地里薅完了，就去薅别人家地里的。别人家地里薅完了，沟沿上，荒地里还有草。沟沿上和荒地里的草总是弄了弄不完，这一片刚刚弄完，那一小片就长了出来，野草的生命力真叫旺盛。薅回来的草当然是喂猪了。猪一看着我提着麻篮子小筐回来，就哼唧唧叫起来。我还能不给它吃吗？一把一把地扔给它，看着它追着草转圈，挺好玩。草一定比猪食好吃多了，猪吃上几口，就开始哼哼起来，像是很开心。
猪吃饱了，就没啥事儿干了，要么躺在那里睡觉，那么拉屎撒尿。那些年，大家伙都在院子的一角养猪，把猪用绳子拴在木桩上。猪屙的尿的都堆在那儿，开始的时候臭烘烘的，冒着热气。接着牛粪鸡粪鸭粪也都堆上去，锅底下的草木灰也倒上去，猪在上面踩来踩去。这就是粪堆。不管刮风下雨，雨雪风霜，猪都在这个粪堆上吃喝拉撒睡。时间长了，粪堆得高高的，沤得黑不溜秋的，也不那么臭了。粪是天然的有机肥，加上草木灰这种无机肥，自然能壮地。上小学的那几年，每年犁过地之后，我跟老大爹都会拉着架车子，把一车一车的粪拉到地里去。有了粪这种有机肥，庄稼瓜果种到地里面后，很快唰唰唰地长出厚厚的绿叶。猪看起来啥都不干。啥都不干，只顾着吃喝拉撒睡，对大地来说，这反而是一种功德，一种大大的功德。猪喂肥了，肉给我们人来吃。猪的粪便给土地吃。猪一辈子只顾着吃，不挑食，啥都吃，吃的东西拉出来，又回馈给大地。这何尝不是一种功德？有时候觉得猪这东西挺蠢的，除了吃啥都不会，有时候又觉得这蠢东西也挺了不起的，没有它，庄稼长不了那么好。
后来呢，人住上了砖瓦房。干净漂亮的砖瓦房院子里，光天化日之下，猪在那儿吃喝拉撒，实在太不雅观。于是，大家伙悄悄地用砖头给猪盖上了猪圈，就这样猪也算跟人一样，有了自己的房子。社会在进步，猪也有了房子住。我们家还住着土坯房，没有翻盖成砖瓦房，却给猪先盖上了砖瓦房猪圈。我们家的猪圈就盖在院子的东南角，里面用砖头和水泥砌成了一个石槽，东面的墙下面留了一到口子，方便把猪屎猪尿清理出去。这样把猪放在院子里的猪圈里面养着，不知道养了多少年。
再后来，觉得猪放在院子里养，还是太脏太臭。村里几家几户就干脆把院子里的猪圈拆了，在院子外专门给猪盖上猪圈，猪圈的院子上面还搭着小棚，用塑料布或柴火遮着。猪算是住上高档舒适的小房子，像小别墅一样。真是社会继续在进步，猪也住上小别墅。我们家院子东边的那块地是老宽大叔家的，这块地他们家一般也不种，就栽上几棵树。老大爹在这块地上盖了个一个猪圈，里面养了一头猪。小别墅里的猪远离了院子，要孤单多了，总是哼唧唧哼唧唧叫个不停。就是喂得饱饱的，也还是会哼唧唧哼唧唧地叫。前头邻居家院子外的猪圈里养了两头猪，吃饱喝足，两口子朝地上一趴，傻傻地看着彼此，安安静静地享受着阳光。看起来猪这种东西也怕孤独的，就算生活改善了，要是没个伴儿，也会不满意。
猪其实也不是只会吃喝拉撒睡。它也想不被人拴着，过上自由自在的小日子。有一年我们家买回来一头小猪娃，才养了一个多月，长到我膝盖那么高，就不安分了。不知道它啥时候挣脱掉绳子跑了，在院子乱窜。老大爹赶紧喊道：“快来人啊，俺家的猪要跑了。”前头的大爹李进营赶紧过来帮忙。李进营，老大爹，加上我，我们仨男的，一起追，一起堵。费了老半天的劲儿，总算把这头半大的猪娃子堵在了厨屋南边的夹道里，让它无路可逃了。李进营一把搂住它，死死地抓住它的前头，猪头突然扭过去，嘴巴狠狠咬了李进营的一只手。这只手瞬间冒出了红红的鲜血。抱在怀里的猪嗷嗷大叫着，叫得撕心裂肺。要不是有我们三个在，这头猪准跑了。看起来，任何一种生命都会为自己的自由奋争下去。谁愿意被一条绳子拴着，任由别人来左右自己的命运呢？平常的时候，我还真的小看了猪。
每次卖猪的时候，来收猪之前，都会给猪做点好吃的。平时不舍得喂它的馒头掰碎了，再倒些面条进去，让它像人一样吃点像样的东西，算是给它送上最后一程了。猪吃到平时没有吃过的东西，感觉到了异样，吃完后就嗷嗷大叫起来，叫得特别刺耳，叫得特别难听。人们都说猪笨，其实猪没有那么笨，它已经知道自己的大限将至。收猪人开着三轮来了，猪叫得更厉害，更难听了。收猪人才不管呢，拿着绳子上去，双手把它死死地按倒在地上，猪蹄子反复踢打着，还是被捆着身子和四个腿脚，连踢带拉，拉上了三轮车。就这样，一头猪努力奋争着，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这些年天天在城里吃肉，却没有见过活着的猪了。想起在老家养过的猪，不由得感慨良多。猪也是值得尊敬的一条生命。
2025年2月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