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回到老家,几乎没有看到过牛。小时候,老家的家家户户养着牛。人干活,牛也干活,牛干活比人用的力气更大。人住在屋子里,牛也算半个人,所以有资格跟人一样住在屋子里。另外,那时候一头牛好几千块,是值钱的东西,怕被偷了。
我家养的是一头老瘦牛(母黄牛),跟我和爷爷奶奶住在土坯房的东屋里。老大爹给这头老瘦牛做了一个食槽。平时晚上吃完饭后,我会拿个盆儿,倒上水,拌上点麦麸子豆饼子之类的东西,搅拌得稀糊糊的,给它喝。这在老家话里面叫饮牛。牛喝水很用力,“叽汼汼”得响着。牛喝完水后,我就挎着一大筐麦秸过来,添上几大把麦秸,放到牛槽里面。添麦秸的时候,老牛的大眼睛默默地看着我。在煤油灯的灯光里,这双眼睛黑得发亮。牛一会儿低下头,在牛槽里吃两口麦秸,一会儿抬起头,看着床上的奶奶和我。这个时刻,它真的就像我们家的一口人。牛吃饱了,就卧在地上,嘴巴还在慢慢咀嚼着。有牛在,硕大的身子散发着热量,寒冷的秋冬也感觉不是那么地冷。半夜里起床撒尿,看到牛的嘴巴还在动着,嘴巴上带着白沫。这时候牛在倒沫(反刍)。老奶奶见此,就随口来了一句俗语:“人打喷嚏牛倒沫,有病也不多。”
等到大白天,人要出去干活,牛也跟着出去。我们家的牛一般拴在院子里,有时候也拴在树行子里。我们家门口的树行子里常常有四五头牛,每头牛可以说都有自己的领地。拴在最南边靠沟沿的是广涛家的,是一头老牤牛(公黄牛),长着两个角,总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据说这头老牤牛脾气特别倔,曾经顶过人。朝北第二头就是我们家的这头。再北边是伟杰家的,也是一头老瘦牛。最北边的是高峰家的。大臣爷养的是一头牛犊子,没多大,不拴着。这头牛犊子跟我们小半橛(小伙子)一样,天天自由自在的,在这儿走走,到那儿转转。有时候小牛犊就跟着我们跑,能从这个庄,跑到那个庄,去寻找它们的小伙伴,也成了我们的小伙伴。转得累了,感觉没意思了,就走回到树行子里,靠近老瘦牛,看着它们发呆。后来,我们家的老瘦牛也生了一头小牛犊,有时候跟着我,有时候跟着另外一头小牛犊,到处噔噔噔地跑。拴在绳子上的老瘦牛则远远地看着它,时不时“吽吽”叫上几声,仿佛在呼唤自己的孩子。我家小牛犊听到后会转过头,看着老瘦牛一会儿,接着继续到处跑。不知道跑了多久,老奶奶喊了一句,“登儿,快回来吃饭啦”。听到喊声,我回去了,这头小牛犊也跟着回去了。
牛在树行子里吃着树叶子和地上刚刚冒出来的青草。有时候,我们也给它喂点麦秸和地里薅回来的草。牛在自己的领地里吃吃喝喝,也拉屎尿尿。牛的屎尿招来一种很大的苍蝇,叫牛蝇子(牛虻),差不多有一根手指那么长,围绕着牛到处转。牛蝇子在牛身上到处叮咬,牛只好反反复复围绕着一棵树转圈圈,牛尾巴不停地甩打着。除了牛蝇子,还有各种各样的飞虫在牛身边嗡嗡作响。有了这些飞虫,鸡就有的吃了。几只鸡就在牛的身边,走来走去,有时候干脆飞起来去吃空中的飞虫。牛卧在地上的时候,鸡会爬到牛身上去,直挺挺地站着,好和谐的一幅画面。
那时候已经不用牛来拉磨了,牛能干的活也就犁地耩地(播种)冲红芋了,一年到头才用上一两次。老大爹牵着我们家这头牛,来到了地里,给它套上了牛托把。老大爹扶着犁,鞭子一抽,牛使劲地朝前走着,走了十几步远,似乎又走不动了。这头老瘦牛好像很老了,没有多大力气了。母牛本来体力就弱,再加上年纪大了,更是干不动了。老大爹恼火地又抽了一鞭子,牛昂起头来,“吽吽”地朝天吼起来,眼睛里流着泪水,接着慢腾腾地朝前走。半天的功夫才将一块地犁完。这个秋季,干完活儿,走回家,老大爹对爷爷说:“咱家这牛干活不得劲,还是卖了吧。”爷爷默然应允,我们家缺乏成年劳力,要是老黄牛使不上劲儿,还是卖掉为好。于是,买牛的牛行户来了,牵着这头老黄牛走了。小牛犊还干不了活儿,也跟着母亲一起走了。不知道这对母子后来去了哪里,希望它们平平安安。没有了老牛和牛犊子,家里少了很多生气,变得空落落的。
卖掉老黄牛后,老大爹寻思着再买一头力气更大的。问了好些个牛行户,看来看去,看了大半年,都没有碰到满意的。很快到了秋天,高大的拖拉机后面拖着旋耕机,开进了地里。没有了牛,我们干脆请旋耕机上了,高大的旋耕机开进去,一二十分钟的功夫,一块地就犁好了,真是快。这时候还有好多家不舍得花钱用旋耕机来犁地,依然赶着牛来犁地。于是,田野上出现了这么一幕:一边,拖拉机拖着旋耕机,突突突作响,呼啦啦地犁地,而另一边,爷爷和伯伯们还在赶着牛,牛“吽吽”地吼着,像是这片大地最后的哀叹。第二年,老牛们就不在地里干活儿了,全部由拖拉机拖着旋耕机和播种机上场了。有了机械上场,老牛和老人不用干活儿了,纷纷退了下来。地里的那点活儿有留守在家的媳妇和我们这些孩子就干完了。老人和老牛守在家门口,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看着太阳一天天从东边的树行子处升起,一天天在西边的屋顶上落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老人们一个个地走了,老牛们也跟着一个个不见了。终于,不知道哪一天,我们这个小村庄,一头牛也看不到了。不知道哪一天,所有的村庄,一头牛也看不到了。从家家都有牛到一头牛也看不到,好像也就三五年的功夫。
我以为这辈子在老家不会再看到牛了。结果,前几年偶然间又碰到了。那一天正好是大年初一,我挨家挨户去拜年。庄西头那个院子平时不开门,今天却开着门,我好奇地悄悄走了进去。二爹高产大正在屋子里喂着一头老黄牛。我好奇地问:“二爹,人家都不喂牛了,你咋还喂呢?”高产大说:“我这把年纪了,还能干啥呢。没啥事儿,就喂着玩儿呗。反正这个院子正好空着。”听了二爹的话,我端详了一下这几间屋子和这个院子。这几间屋子是九十年代高产结婚的时候,二爹给他们小两口盖的。如今高产一大家子都住进北地大路边的三层小洋楼,连二爹也在里面住。于是南地的这个院子就空了,用来养牛也挺好。二爹好像是解放前后的人,年纪说大也不算很大,比我爸爸略大几岁。二爹的这头牛应该是我们庄最后一头牛了。二爹看上去确实老了,牛也老了。老黄牛一口口慢慢地吃着麦秸,二爹默默地看着它。新年暖暖的阳光从外面照进来,打在他们脸上。二爹露出憨厚的笑,老黄牛不会笑,顿了一下,安静地看着我们。这一刻,我想起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和牛相伴的那些日子。这些日子现在已经很遥远了。
再过几年,或许连这头牛也看不到了。不知道到时候,老家还有什么可以怀念的。我们这个时代走得太快了,牛跟不上了,人也快跟不上了。
2025年2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