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芋汤,红芋馍,离了红芋不能活。”小时候在家里经常听老奶奶这样念叨着。每年大把的时间都在栽红芋,吃红芋。老家除了小麦,就数红芋到处都是了。红芋真是极其常见极其普通的东西。
春天暖和起来的时候,红芋窖的红芋开始冒出紫色的芽,支棱着。选一个平方的小地方,弄些松土,浇上黑乎乎的猪粪,把发了芽的红芋插上去,一个个紧挨着。经过一两场春雨,红芋芽越长越高,越长越壮实,淡淡的紫色慢慢褪去,一天天变成了青绿色。这时候,看起来依然是嫩嫩的秧苗。不知不觉地嫩嫩的茎秆上就扎出了细细的白白的细根,巴在松软的粪土上。这些带着根的红芋秧一根根剪下来,就可以到地里扦插了。每年这个时候,栽红芋都是奶奶和我。这个季节我家的红芋一般栽种在沟沿上和犄角旮旯这种不起眼的地方。提着个竹筐装着红芋秧,拿个粪铲子和小提桶,刨个舀,倒点水,把红芋秧插进去,再铺上土盖住,后面的事儿就不用管了。这个季节种上的红芋就叫春红芋。
红芋秧就这样一天天长起来,趴在地上四处攀爬,把一块块灰黄色的土盖上了一层浓浓的绿色。有些地方的红芋秧还会冒出一两朵白色的喇叭花,招引着白色的小蝴蝶飞来,扇着翅膀,钻进来钻出来。地里的红芋秧越长越粗,越长越结实,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相互缠绕着,下面扎着一条条细根,死死地巴住脚下的土地,像是在占领一个个根据地。
长着长着,过完了春天。长着长着,夏天到了,麦子收割了。收割后的麦田里,用犁耙犁过后,拿着锄头,倒成一道道垄。一根根麦茬裸露在土壤上面。下面又可以栽红芋了。把春红芋秧剪成两根手指那么长,拿个粪铲子,轻轻扒出一个个舀儿,倒点水,把红芋秧插进,盖上土封住就可以了。这一茬红芋是在麦茬地里栽种的,叫麦茬红芋。
麦茬红芋吸收着夏天充足的阳光和雨水,疯狂地生长着。似乎每天都能长出一段茎秆几片叶子。这些刚刚长出来的红芋叶很鲜很嫩,有时候摘一把,下到面条汤锅里面。绿绿的红芋叶点缀着白白的面条,这就是我们那里常见的午饭。
长长的夏天,我们这些半橛子(小伙子)没啥事儿,就爱在地里瞎逛。那时候没啥可玩儿的,掐一根红芋杆,摘掉叶子,撕掉一侧的皮,把红芋杆掰成一段一段,两头儿拴在一起,一根红芋杆就做成了一条吊坠。一次做两条,一个耳朵上戴上一条。小半橛子戴上耳坠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男不男,女不女,相互傻笑着,好不滑稽。
很多时候我们几个成群结队出去溜达,口袋里总是塞着一盒洋火(火柴)。走到寥地里合适的地方,从树上折一根小棍,拿着小棍,在沟沿上扒出一道豁口,从地里扒几个红芋,架在豁口上。捡一些干树叶干麦秸点着,放在豁口里面,呼隆隆烧起来。红芋在上面烤着,烤得黢黑黢黑的。还没烤多久,我们就耐不住性子了,非要尝尝不可。赶紧从火上拨拉过来,拿着手里,还有点烫手,朝它哈着气,不管三七二十一,剥开皮。咦~~,皮都剥不开,还硬着呢,只有外面一层有点软乎乎。就这样黑乎乎得吃吧。虽然没烤熟,甜是够甜的,一口口嘎嘣嘎嘣嚼着,跟生吃差不多。吃到嘴里面的有甜甜的红芋,还有红芋那黑黑的皮,甜中带着微苦,苦中有着淡淡的甜。红芋皮上的灰抹在脸上,脸也变得一片片黢黑黢黑的。本来晒得够黑的我们,看起来更黑了。
到了秋收的时候,扒红芋可是个重活。我们家没有专门用来冲红芋的木犁子,只好用钉耙一点一点地扒。奶奶年纪大了,家里能干活的就我和我大爹。上学的时候,他来扒,放学后,我回家去地里扒。钉耙从空中抡下去,力气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太大了,钉耙齿容易扒到红芋的肉里面;太小了,钉耙齿又没法吃到土里面,把红芋扒出来。这么简单的活儿,干起来还是要讲学问的。干上半个小时,已经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麦地里面的大片红芋扒出来后,我和奶奶再去扒沟沿上和犄角旮旯地方的红芋。到沟沿上扒红芋,总有意外收获。几钉耙下去,各种奇形怪状的红芋就出来了。有的圆滚滚的,有小孩头那么大,足有四五斤重;有的扭来扭去,弯弯曲曲的,跟蛇一样,有胳膊那么粗;有的则是细条状的,还没有长成样子。原来红芋还能长成这样子,我真是开了眼界。
收完红芋后,有的红芋就在地里直接削成红片子(红薯干)。白白的红片子撒在地上,白花花的一大片,甚是壮观。红片子在秋日的阳光下晾晒着,滚烫的阳光和土壤,干燥的空气,让它们一天天脱去了水分。变成红片子后,三五年也不会坏。有的就放到打粉机里面打碎,泡在水里面,沉淀成红薯淀粉,接着做成红薯粉丝。更多的红芋则放在红芋窖里面藏着。
我们家挖红芋窖的是老大爹。他拿个大铁锹,拎个小板凳,揣着一包烟,走到树行子(小树林)里就开始干起来。树行子里的土比较结实,老大爹年纪比较大,刨个十来锹,就得坐下来歇一会儿,抽抽烟。表面的一层土一点点挖了出来,形成了半米多宽,一两米长的长方形地舀子。一天的样子挖一尺深左右,两三天的样子,红芋窖就挖好了。然后,像搭屋顶一样,给红芋窖搭个顶棚,用的是木棍、树枝和玉米秸。棚子搭好之后,在上面铺上土。这样一来,红芋窖就算完工了。红芋窖真像个矮矮的小房子。
挖好红芋窖,把红芋倒进去,在上面铺上一层土保暖。家里红芋吃完了,就到红芋窖里面掏。那时候,我个头小,轻轻松松就能钻到红芋窖,掏红芋这活儿都是我来干。每次我拎着个筐,来到窖门口。扒拉开门口的锅拍子,钻进去,把一个个红芋从薄土里面掏出来,扔到筐里面。冰雪天的时候,掏红芋是一种享受。外面天寒地冻,红芋窖里面红芋一个个相互挨着,冒着白白的热气,摸起来热乎乎的,上面有一层薄薄的汗珠,湿漉漉的。原来除了人和动物有体温,红芋这些东西也是有体温的。红芋窖里面感觉比屋子里面热乎多了。大冷天的,真想窝在里面不出来。到了冬天,地里的萝卜和白菜也可以收了。一大堆的萝卜白菜没地方放,也会倒在红芋窖里面藏着慢慢吃,一直吃到来年开春。
家家户户有了这一堆堆红芋,下面就是吃的问题了。最常见的吃法是洗干净,剁成一块块,放在锅里面熬稀饭。熬好后,和些面水,加把火烧开,这就是红芋稀饭。有时候,则直接放到锅里面煮,或切成两半,放在篦子上馏。煮好或馏好的红芋有的是白心的,有的是黄心的,还有的是红心的。白心的叫白心红芋,黄心的和红心的都叫红心红芋。我最喜欢吃白心的,又香又甜,又面又粘。红芋这东西真管饱,几个红芋下肚,就撑得打起了嗝。
我经常到大臣家去。那几年大臣老太(曾祖母)还活着,她时不时就拿着一个生红芋嘎嘣嘎嘣嚼起来。大冬天的,上着冻,她老人家还在嘎嘣嘎嘣地嚼着,一点都不怕冷。当然,这也是红芋的吃法,最原生态的吃法,能吃出来红芋最本来的味道。
我常常帮奶奶烧锅。老家的冬天很冷,干这个活儿,是一种幸福。火在灶台膛里面呼呼烧着,锅里面的水咕嘟咕嘟响着。不管外面刮风下雨,这里总是暖呼呼的,很舒服。饭煮好,锅底下还有些莹莹的余火,扔一两个红芋进去,不用管它。吃完饭,把红芋扒出来。扒开红芋的皮,里面的瓤白得透亮,冒着微黄的汁液,一口吸溜下去,好香好甜,这是独属于我自己的美味。坐着小板凳上,挨着灶台,慢慢吃着,柴火的热量烘烤着,脸上是热乎乎的,肚子里也是热乎乎的。夏秋时节,跟小伙伴们出去溜达烤红芋,可烤不出这样的味道。
据说,红片子还可以磨成面,用红片面擀成锅巴子。红片面还可以捏成窝窝头,在篦子上蒸。到了我那个年代,这些我都没有吃过,连红片面都没有见过。我们家没有红片子,前头凉芳娘煮的红片子我倒是吃过,狠狠地煮了一遍,还是有些硬硬的,不过挺有嚼头。后头的爱芳奶还用红片子剁成丁子,做成了红芋丁酵子(酒酿)。她给我尝了一口,一进嘴里,软软的红芋丁子那甜丝丝的味道带着酒香,就印在了脑海里。只吃了这一次,我就记得清清楚楚。后来,在北京这里,闲暇之余,我买了一下红片子,开始倒弄起来,煮熟之后,剁成丁子,撒上小曲子,几天后,拿出来一尝,小时候那甜甜的味道又回来了,跟爱芳奶做的一模一样。没多少人知道原来红芋可以做酒酿,我居然一下子就试制成功了。这一刻,我感到很自豪。真希望更多的人能重视这些濒临失传的手艺。
听奶奶说,红芋还可以熬成糖稀做果子(老家的糕点),我爷爷就会熬糖稀,跟她一起做果子。没想到,我爷爷会这么多的东西。红芋熬成的糖稀是什么样的呢?我从来没有见过。我想,烤红芋冒出来的那种微黄的汁液应该就是糖稀。现在的果子多是用白糖熬出来的糖稀灌的,甜是够甜的,却没有红薯的那种香味。要是爷爷能多活几个年头,把这个手艺传给我就好了。或许有一天,瞎捣弄捣弄,跟做红芋丁酵子一样,我又把这门手艺给恢复了。
红芋这么常见这么普通的东西,竟然有这么多的吃法,做出这么多的东西。红芋这种东西真的很了不起。能生出红芋这种东西的大地也真的了不起。而我们人,能把红芋这种东西做得这么好吃,吃出这么多花样,也同样了不起。用心去观察,用心去琢磨,很多东西都跟红芋一样,是这么地了不起。
2025年3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