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里年年都种些棉花。那时候,棉袄和棉被都是自己家的棉花做出来的。看到一团团棉花收回来,心里总是暖暖的。
有一年东地里大爹的那块地里面都种上了棉花。爸爸把树行子里的麻割下来,一筐一筐麻籽(决明子)放到大锅里,让我和奶奶填着柴火煮起来。热气弥漫在厨屋里,大锅咕嘟嘟响着。一锅捞出来,再倒上一锅。一大锅一大锅地捞,装满了重重的一大筐。煮麻籽好弄啥?麻籽这东西又不能吃。我心里充满了好奇。煮熟的麻籽放凉后,爸爸和奶奶抬着这个大筐,我拿着铁锨,跟着去了地里。爸爸拿起铁锨,铲了一锨麻籽,倒在了棉花苗子根部。原来,这是给棉花苗子施肥。从来没有听说过啥用没有的麻籽还能做肥料。爸爸居然知道这个,他懂得可真多。后面的日子里,锅底下的草木灰塞满了,也都这样用铁锨掏出来,装到粪箕子里面,倒在棉花苗子的根部。
棉花苗子这时候才半尺来高,宽大的叶子支棱着,叶片摸上去有点刺拉拉的感觉。上了肥料之后,淋上一两场春雨,嫩枝嫩叶呼啦啦长了起来,在雨水中,看起来绿得发亮,非常精神。长到两三尺高的时候,就不能让它们继续长了,要让它们朝周围发杈。这时候,该掐花头,打花杈了。我跟在奶奶的身后,学着她的样子,找到每一株棉花最高处的那个长着枝叶的细头,把它掐掉。奶奶的眼睛盯着一株株棉花,目不转睛,非常认真,手指在一个个花头之间穿梭,一会儿就打完了一大片。我那时候个头不够,干起来也不熟,干起来很慢。干活的时候,看着一株株棉花,辨识着棉花的各个部位。这里是花头,这里是花枝,这里是花叶,这里又是花骨朵。田间地头也是很有学问的地方。掐完花头,过些天,发了杈的花枝长长了,继续用同样的方法把花杈的枝头掐掉。后面的日子里,棉花一天天长高了,开出了紫红色的花,紫红色的花又结出棉桃。一个枝头上一两颗棉桃,一棵棉花长出来十几颗棉桃。
这一年的棉花长得特别好。秋日的阳光依然热烈,照晒着大地,一颗颗棉桃裂开,露出白白的花瓤子。在干燥的空气中,棉桃裂得越来越大,花瓤子一天天舒展着,向四周开放。蓝蓝的天空漂浮着一朵朵白云。白云下面的棉花地里,枝头上托举着一朵朵白棉花,反射着耀眼的阳光。白棉花和白云,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天上,构成了一片白白的天地,在秋日的阳光中,各自热烈地绽放着。棉花被晒得热乎乎的,软乎乎的,摸上去特别有舒适感。这就到了拾棉花的时候。奶奶和我各自挎着一个筐,到地里拾棉花。一朵一朵软乎乎的棉花带着秋日阳光的热度,捏在手里,扔到筐里。每一朵棉花好像都很轻,一片棉花拾完,塞满整整一大筐,拎起来,却有十足的分量。这一茬棉花全部都拾完,上面的叶子依然还绿着,又长出了新的枝条和叶子,开出了花。没有多少天,开出了第二茬棉花。原来爸爸上的麻籽有这么大的肥力,居然能让地里的棉花开出两茬。爸爸是从哪里学到这一点的呢?我不得不好奇。回到家,没啥事,四处翻腾,在柜子里找到了一本薄薄的农科杂志。发黄的书页上,有一张张插图,配着一段段文字,图上标注着打花头的位置,文字写着怎么施肥,怎么浇水。看起来,即便是干农活这种不需要多少文化的活儿,只要懂一点点文化,也会干得出色得多。在这个小小的年龄,我就知道读书学习有多么大的价值和意义。
拾回来的棉花装成了满满几大袋子,拉到老盘大叔家里。倒在轧花机里面,嘭嘭嘭响着,黑黑的棉籽从下面吐出来,棉絮从另一处冒出来。棉籽又拉到油坊里面榨出了棉油。棉油不能放太久,要赶快吃完。那些天,下面条总是放棉油。棉油微黄中有点发黑。比起豆油,它比较香,但又比较粘,有点苦,有点涩。吃完饭后,总感觉有什么东西还在留在嗓子眼里面,想吐又吐不出来。吃了几天,一看到棉油,感觉肚子就饱了,不想下口。怎么这么难吃的棉油还得吃呢?我在心里犯嘀咕。后来,长大了,就没有吃到棉油了。原来那时候穷,什么东西都缺,连棉油也不舍得扔,能吃就吃到肚子里。
家里有了棉花,这个冬天就可以盖上软乎乎的新棉被了。棉花拿到李楼弹好后,下面就是做棉被了。奶奶把之前的被套拆下来,洗干净,晒好。在院子里摊上一张席子,让我跟着她,把绵褥套进去,抻开,拉直,拍打几下,弄得平平整整。然后,奶奶戴上顶针,小心翼翼地把一根棉线线头塞到针眼里面,开始缝被套。一针扎进去,一针扎出来,旧被套里面就这样缝进了新棉花。晚上盖上这个棉被,浑身热乎乎的,仿佛秋日的阳光盖在了自己的身上。这一刻,棉花软软的,暖暖的,给了我十足的幸福感。奶奶看着我,那双眼睛亮亮的,嘴角微微上扬,头上顶着满头的白发,也好像秋日的棉花,绽放在暖暖的阳光中。就这样暖暖的阳光变成了暖暖的棉花,带回了家,做成了棉被,盖在身上,整个冬天都是暖暖的。在寒风刺骨,大雪纷飞的冬天,就喜欢钻到被窝里,窝在里面一整天不出来。
长大离开老家后,到了大城市生活,棉被成了不值钱的东西。奶奶也走了很多年,同时带走了我们的那床棉被。虽然天天盖着棉被,却没有那种暖暖的感觉了。现在越来越想念秋日那暖暖的阳光和那暖暖的棉花。
2025年3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