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信里,她告诉他,本月八号回来。退休了,时间属于自己,想回来走一走、看一看。掐指算来,她一走就是三十年,三十年之于人生也许只有那么一眨眼的功夫,而人生又有几个三十年呢?
这中间,他们有过联系,却不多。从偶尔的信息中,他知道她结婚了生子了孩子上小学了中学了大学了。她也得到他几乎相同的信息,不过他在位上,离退休还有好几年的光景,肩上还没卸下当下的重任。
她知道他很忙,手指头在屏幕上盘旋了几个来回,才按下发送键。见他没及时回复,又加了句:“你忙你的!”
八号,哎呀,不巧,他有个比较重要的活动。对着手机屏幕,愣怔了一会儿,最后输入这么几个字:“好啊,欢迎,等你!”之后,他给秘书打个电话,告诉主办方,八号的活动不能参加了,有个更加重要的活动。
三十年前,她离家出走,觉得都是因为他,欠她的太多太多。常常,他自责,也给她道过歉。可是,她只说,你想多了,人各有命,富贵在天。看看,这话儿说得多么风轻云淡,内心可能暴风骤雨。她越这样轻松,他越觉得对不起她。
三十年了,她第一次回来,能不陪陪她?天理难容!
高铁站台,他一眼认出了她,高挑身材,全身白衣,依然是一道风景,跟当年一样的风景。当然,她也看到了他,伸出手,在空中摆了又摆,像迎风飘扬的彩旗。
她坐在后座的位置,他的秃顶,一览无余地展现在眼前。她由不得自己,叹了一口气,无厘头说了句:“岁月无情呐!”可不是吗?都越过了知天命的门槛,他心想。其实,在接过她手提箱的那一刻,发现她的头发也是漂染的,有几根银针一样的白发,从鬓角处调皮地钻出来。
“吃什么?”他问,“烧饼?牛肉汤?还是豆杂面?”这些都是她三十年前喜好的那几口。
她嘴角扯起一丝笑意,说:“别慌讲吃的,少不了,咱到涡河码头看一看吧!”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他们分手的那一幕,又回到了眼前。一时间沉默无语,车轮碾压柏油路面的声音,从车窗外面挤进来,渐次清晰。
她嘴里的码头,是当年废弃的煤码头,泛着油光的黑色渗透到泥土里。现在,取而代之的,是绿植茂盛的景观带。
他自然知道那个位置。从她不容辩驳的语气里,他读懂了什么叫顽固与坚强。
正是秋天快到尽头的时候,冬天的脚步随着寒流南下,即将来到跟前。沿着落叶覆盖的小径,他们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向涡河靠近。河面上,两只白色的水鸟,一前一后,比赛似的,飞来飞去。
他停下来,转过身,后退着,嘴里说:“就是这!”
“这……是这?”她不相信,疑惑着,盯住他的眼睛问。
他点了点头,算作肯定的回答。
她双手插到裤兜里,目光从脚下,慢慢移动到河的对面。对面,也是绿植茂密的景观带。除了这条在百度里随时可以查到的涡河,一切的一切都在变化。河面上吹过来的风,吹动她的头发和裤角。久久地,她没有回头。
三十年前的初夏,月光皎洁,无风无浪,天空的灰白连同星星潜入水中。水草里的昆虫,高一声,低一声,演奏着没完没了的夜曲。
他们牵着手,款步来到这里。当然,他们不是第一次到这里,只记得跟涡河岸边的这个码头结缘,三年有余了。
他捡起一片石子,弯起腰,向河面投过去。石子在河面上打着游漂,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她数出了声,接着鼓掌,连声说好好好。最多的一次,她数到十八个。一条红色尾巴的鲤鱼,似乎受到了惊吓,跃出了水面。她激动得不能自已,哇哇哇地叫起来。
突然,扑通一声,他跳到水里。
她的叫声也瞬间停止,双手捂住张开的嘴巴,生怕一连串的哇字再次跑出来。
他意外制造的漩涡,在皎洁的月光下,慢慢平静下来。
她蹲到地上,大声哭叫。
一束手电光,快速向这边移动,她顾不得太多,小跑着离开了码头。
当他双手揪住一条红色尾巴的鲤鱼,浮出水面,手电光正好照到他湿淋淋的脑袋。
第二天,他们擦肩而过,她好像不认识他。他喊她名字,她没有丝毫的反应。
不巧的是,没过一个星期,她随调动的父母去了外地上学。外地的那所高中,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大概三百公里的样子。
等她转过身,他看到她眼中没有擦尽的泪花。
给她安排了宾馆,说好了等处理完公务,晚上在一块吃饭。
街灯将最后一抹夕阳比下去,她的手机依然关着。宾馆前台告诉他,客人一个半小时之前退房了。
第二天深夜,收到她的短信,四个字:“岁月静好”,外加一个愉快的表情。
打了她的手机,提示不在服务区。
三个月后,得到确切消息,她胰腺癌症晚期,已经离世八天。不巧,那天正是当月的八号。
(本小说选自《北方文学》2025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