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骑自行车的人,不在少数,一辈子喜欢骑自行车的人,应该是少数中的少数,称作极少数。
班建国就是这样的极少数。
那时,我家住在税务局家属院,有事没事,爱在院子里疯玩。班建国推着他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回来了,车身上沾满泥水,后背上也甩满泥水,护在胸前的挎包却干干净净的。大人们说:“这个老班,就是爱钱。”这话没毛病,谁不爱钱呢。大人们口中的钱,是班建国走村串户一分一毛收上来的税款。班建国回答:“那是国家的钱,不是自己的,当然更要爱惜!”班建国并不老,看身板和相貌,三十大几的样子,充其量才迈进四十的坎。大人们为什么叫他老班?不得而知。我也跟着叫他老班,他瞪着一双大眼,作势要打的样子。我跑着喊,身后跟着大人们的哄笑声。
老班把挎包锁到柜子里,下楼冲洗自行车。老班住在四楼,家属楼的顶楼,没装电梯。只见他从阳台上甩一根白色的塑料管子下来,拧开水龙头,一股干净的自来水咕咕而下。老班一手捏着管子往车身上喷水,一手抓着抹布,弓腰搭背,擦掉车身上的泥啊水啊的。反复三五遍之后,站起身来,伸长脖子,打着手势,高喊家里人,把水停掉。再拧干抹布,一遍遍地擦拭,直到轮毂闪亮照人,车条根根发光。
老班吸掉一根烟,瞅着烟雾消失到空气里,随手抓起车大杠,递到肩上,扛着自行车上楼。我跟在身后,一步一脚踏上楼梯,听车轮哗哗哗地转动,跟山口的溪水一样好听。这声音,往往会流到我的睡梦里。
我问过大人:“老班为什么每天都要把自行车扛上顶楼?”大人说:“老班爱他的自行车。”这是什么话?当时不理解,之后慢慢理解了。老班是爱他的职业,自行车也是税务局的标配,属于公物,万一被小偷顺去了,或者被人弄坏了,怎么跟单位交待,自己的脸往哪儿搁。
倒是有一次,老班擦拭完自行车,邻居被救护车紧急拉到医院,老班过去帮忙,没来得及把自行车扛上楼。我攥住脚蹬子,一圈又一圈地转着玩,玩出一身臭汗,胳膊也酸麻了。
老班从农村调回城里,还是骑着“二八大杠”。大人们调侃:“老班啊,你的自行车怎么没换过?”老班扯了扯嘴角说:“咋没换过,这是第四辆了。”老伴跟在后面,补一句:“算上丢的那一辆,第五辆了。”第一辆是单位标配的,后面都是自己买的,丢的是自己买的。
时代在变,让人眼花缭乱。摩托车、电瓶车、小汽车、混动车、纯电动车等车型层出不穷,老班依然我行我素,骑自己的自行车。
单位领导找老班谈话:“老班啊,你总是骑自行车,慢慢腾腾的,怎么能跟上时代的步伐?”老班不慌不忙地回答:“骑自行车有骑自行车的好处,慢归慢,但能发现小问题、细问题。”领导仔细翻了翻纳税服务台账,还别说,有些细小的问题,都是老班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发现的。比如,小吃店的起征点问题;还比如,纳税人税负不公问题;再比如,征纳关系不够和谐问题等等。一页接着一页翻过去,备注栏里,都写有班建国三个字。
老班是建国十周年出生的,转眼到了退休的时候。按照以往惯例,同事们都要送一件纪念品。送什么作纪念呢?想来想去,还是征求一下老班的个人意见吧。
老班红着脸,挠了挠头皮,扯了扯嘴角说:“非要留个纪念的话,买一辆自行车吧。”同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咧开大嘴笑弯了腰:“好好好,就依你老班的。”老班接着说:“要二八大杠的那种。”“天呐,大街上还有卖你说的那样的自行车吗?”老班继续红着脸回答:“有啊,二手车市场能找得到。”
退了休的老班,骑着半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到处溜达,后座上夹一个小马扎,大杠上绑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帆布袋。城南新区、森林公园、老北关闸口、一人巷,或早或晚,都有老班弓腰蹬车的身影。骑累了,坐在小马扎上喝口水。偶尔有好奇的人,翻着帆布袋看,妈呀,不是烟头,就是破烂,急忙甩着手,生怕细菌也会跟着跑出来。慢慢地知道,老班做志愿者,给文明城市创建奉献余热哩。
有一个摄影爱好者,专搞记忆类题材的,把老班和他的自行车,拍成一个短视频放到网上。网民留言五花八门,有的说,记住乡愁的人;有的说,前进中掉队者;还有的说,不会是作秀吧?
春节前夕,方圆荟正门四岔路口,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个快递小哥,倒在血泊中,邮件散落一地。救护车把受伤的人,乌拉乌拉地拉走了。
老班收拾着散落的东西,归整清楚,骑着“二八大杠”,按照收件人的地址和联系号码,一件一件地送到收件人手里。刚巧,一个留守老人的速效救心丸吃完了,老班到的时候,老人正捂住胸口,躺在客厅的地板上。
这个事被老人的女儿在远程监控里看到了,发到了网上,寻找好人好事。
“这不是那个喜欢骑自行车的人吗?”
“不是他是谁,他叫老班,班什么来着?”
“班建国,一个退休的税务干部。”
……
老班也看到了网上的评论,扯了扯嘴角,抿嘴笑了笑。
到了这里,由不得透露一下,老班是我的老爸!
(本小说选自《小说月刊》2025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