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餐四季》

我家厨房墙挂着一幅有“三餐四季”四个字的装饰画，像四只沉静的眼，日日望着我在这一方天地里的兵荒马乱。自打独自挑起照顾女儿读书的担子，这方寸灶台，就成了我新的战场。小时候跟着姥姥耳濡目染的那点厨艺，早被十几年的岁月风干了，只剩下些煮面条、炒青菜的底子。但凡需要点“煎炒烹炸”的硬功夫，我就只能对着那口锃亮的不粘锅，望“锅”兴叹。

大人嘛，一碗白粥也能糊弄过去，可孩子不行。正是抽条长个儿的时候，那点营养，像淮河岸边的春水，一丝一毫都含糊不得。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今米面油盐样样不缺，缺的，是我这个“巧妇”的手艺。于是，手机成了我的新师傅。教做菜的小程序装了又装，收藏夹里密密麻麻堆满了做菜视频。刷网页、看短视频，但凡瞧见个诱人的菜式或新奇的做法，手指头就忍不住点下那颗小星星。说来也怪，这手机像是钻进了我的心思，越收藏什么，它越给我推什么。如今一打开手机，铺天盖地全是锅碗瓢盆交响曲——公众号是菜谱，短视频是教程，各色小程序里，我的“宝藏”竟积攒了七百多条！女儿探过头来看，咯咯直笑：“妈，您这钻研劲儿，怕是满汉全席都做得出来了！”

初次掌勺那阵子，厨房简直像遭了洪灾。手忙脚乱，汗流浃背，油烟机轰隆作响也盖不住我内心的兵荒马乱。好容易端上桌一盘“心血”，女儿的小嘴一撇，脆生生一句：“没奶奶做的好吃。”那点刚鼓起的勇气，“噗”地泄了气。可我哪能轻易认输？“总得有个过程呐！”我麻利地给自己搭台阶，“你上学还不是一级一级往上升，也没见你超常发挥跳级呀！”说得理直气壮，心里却虚得很。

人说“差生文具多”，这话搁我身上，真是贴切得紧。家里的锅碗瓢盆，蒸煮煎炸各司其职，橱柜里的瓶瓶罐罐，油盐酱醋五香八角挤得满满当当，阵仗摆得十足。可这手上的功夫，却像那淮河滩上刚淤积的泥沙，虚浮得很，不见涨多少真本事。

惨痛的教训，来得猝不及防。一个夏日的清晨，想着给女儿补充点“高级营养”，雄心勃勃要煎块牛排。冰箱冷冻层里取出的硬邦邦的肉块，我竟不知要先解冻，只觉得油锅已热，便径直丢了进去——“嘭！”一声闷响，滚烫的热油天女散花般炸裂开来，雨点似的溅在我毫无防备、裸露的双臂上！夏日的衣裳单薄，密密麻麻的红点瞬间爬满了两只胳膊，针扎似的疼。草草冲了冷水，强忍着带女儿出去吃了早饭，心里还嘀咕着：不过是烫一下，能有多大事？可一个小时后，那些红点竟争先恐后地鼓胀成了一个个晶亮的水泡，整条胳膊火辣辣地灼痛起来，像被无数只小蟹钳夹着不放。慌忙跑去诊所，医生清理、上药、开药膏，絮絮叨叨叮嘱着注意事项。我这粗线条的人，竟还有心思拍了那惨不忍睹的胳膊发朋友圈，朋友打趣的留言跳出来：“你这是拿胳膊当锅铲使唤了？”

这一锅热油，彻底浇醒了我。原来做饭，光盯着锅里翻腾的“结果”远远不够，那案板上的“准备”，锅灶旁的“常识”，才是稳稳托住三餐的坝子。缺了这道坝，再好的食材，也可能酿成生活的洪灾。

从那以后，厨房灶台边，手机成了常驻的“监工”。做菜时，它就支在一旁，视频里的声音清晰地指挥着：“热锅凉油……下葱姜爆香……沿锅边烹入料酒……”我一步一步，笨拙却认真地跟着学。油烟依旧呛人，汗珠照样滚落，但端上桌的菜，女儿撇嘴的次数少了，眼睛亮起来的次数多了。那些收藏夹里的七百多条“秘籍”，终于不再是冰冷的数字，一点点化作了锅气里的温度。我开始变着花样琢磨：今天做什么能让她多吃半碗饭？这道菜怎么搭配更有营养？心思，像姥姥当年在洪水退去的菜地里，细细搜寻着还能入口的瓜菜。

日子，就在这油盐酱醋的浸润里，悄悄溜走。不知何时起，手机“监工”可以下岗了。几个拿手小菜，我已能利索地端上桌，味道嘛，总能得到女儿一句“好吃”的盖章认证——当然，里头有多少是“鼓励性表扬”，当妈的心里也门儿清，但那笑意是真的暖。更想不到的是，曾经连碰一下生肉都嫌油腻腥膻的我，如今竟能“手起刀落”。杀鱼刮鳞，剁肉切块，那份干脆利落，连自己都惊讶。最初还手套、罩衣全副武装，生怕沾染一丝腥气，怕粗糙了双手。后来嫌碍事，索性赤膊上阵。指尖沾上鱼腥肉膻又如何？只要看着女儿吃得香甜，碗底朝天，这点“代价”，算得了什么？

时间真是最好的厨师。它不仅将我的笨拙炖煮得熟练，更神奇地唤醒了一些沉睡的记忆。仿佛淮河底沉埋的旧物，被岁月的流水冲刷出来。我会手擀面条了，那揉面的韧劲儿，分明是小时候趴在姥姥家案板边偷师的影子；蒸出的馒头喧软白胖，包出的饺子肚儿滚圆，这些深藏的手艺，竟在照料女儿的三餐里，被烟火气重新焐热了。我越来越沉醉于这方寸之地的魔法：看着青翠的菜叶在热油里变得油亮，看着雪白的鱼肉在汤汁中翻滚出诱人的奶白，看着女儿埋头大快朵颐，鼻尖沾着一点酱汁……心头总会涌起一股暖流，像冬日灶膛里跳跃的火苗。这哪里只是做饭？这是把最平凡的日子，熬煮出最踏实的滋味。

原来，哪有什么天生的“不会”？只要肯用心，这灶台上的沟沟坎坎，也终能踏成坦途。这三餐烟火，升腾的是我对平凡日子最朴素的热爱与最坚韧的向往。四季轮转，灶火不熄，惟愿这缕缕炊烟，能牵引着我和女儿的日子，越过越有滋味，越来越亮堂。就像那淮河，历经洪水的咆哮，终在坚实的坝子守护下，映照出两岸安宁的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