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的早上,村里的空气就先不一样了。不是月饼味,是芝麻香,混着柴火气,从各家灶房里钻出来,勾得我们这些孩子心里痒痒。
姥姥天没亮就起来了。系着那条褪了色的蓝围裙,在厨房里忙活。她从面缸里舀出雪白的面粉倒进大陶盆里,挽起袖子就揉。我倚在门框上看着面团在她手里翻来翻去,时不时得加点水,汗顺着她的鬓角往下淌,她也顾不上擦。“面要揉到三光,盆光、手光、面光。”姥姥边揉面边教学。揉好的面团胖乎乎的,盖着湿布,放在灶台边上等着发。
最馋人的是炒芝麻。姥姥从柜子里掏出个小布袋,黑芝麻哗啦啦倒进铁锅,小火慢炒。那香味啊,一下子就窜满了整间屋子,霸道得很。我扒着灶台沿,看她不停地翻动铲子,眼睛盯得死紧。“可不敢炒糊了”,她自言自语,“糊了发苦,白瞎了这么好的芝麻。”
炒好的芝麻得晾凉,再用石臼捣碎。那石臼沉得很,姥姥搬起来有点吃力。她坐在小板凳上,一手扶臼,一手握杵,“咚、咚、咚”地捣。这活儿费工夫,得有好耐心。我等不及,偷偷用手指蘸一点还没拌糖的芝麻粉,塞进嘴里,香得直眯眼。姥姥看见了,笑骂一句:“小馋猫!”
芝麻碎里拌上红糖,再滴几滴小磨香油——就数这一下最绝,香味“噌”地就上来了,勾得人直流口水。这时候面也发好了,扯开来全是蜂窝眼,带着股酸溜溜的酵母味。
烙馍是姥姥和姥爷搭伙干的活儿。姥爷蹲在灶膛前烧火,麦秸塞进灶口,火苗舔着锅底,映得他满脸红光。姥姥麻利地包馅、擀饼,“啪”地一声把饼贴在锅边上。她一边翻面一边指挥:“火大点!......好了,收着点!”姥爷闷声应着,拿火钳拨弄灶里的柴火。
刚出锅的芝麻馍烫手得很,两面焦黄,鼓囊囊的。我顾不得烫,左右手倒腾着,急吼吼地咬一口。好家伙!外皮脆脆的,里头软乎乎的,滚烫的芝麻馅直接往外涌,又香又甜,烫得舌头疼也舍不得吐。
还没吃完呢,心就飞了。姥爷早给我扎好了火把。麻秆做骨,外面厚厚地缠上稻草,顶上裹一团棉花,浸足了煤油。火把比我还高,攒足了劲举着。
天刚擦黑,村子里就热闹起来了。东头先亮起一点火,西头也跟着亮了,不一会儿,整个村子都是晃动的火把。孩子们大呼小叫:"打火把喽!打火把喽!"
姥爷帮我点着火把,"轰"的一声,火苗直往上窜。煤油味混着稻草焦味,呛人得很,可我们谁也不在乎。举着火把在田埂上疯跑,火苗在风里呼呼作响,时不时爆出火星子。一条火龙在田野里游动,照亮了割剩的稻茬,惊起了草丛里的蚂蚱。
大人们都站在村口看热闹。有的叼着烟袋,有的抱着胳膊,脸上都映着红光。姥姥也出来了,站在人群里,看见我跑过来,赶紧往后躲:"慢点跑!别烧着衣裳!"
火把烧得差不多了,我们把快熄灭的火把堆在一起,拢成个大火堆。有人从地里扒来红薯,有人摘来毛豆,就着火堆烤着吃,吃得满手乌黑,嘴角都是灰。
如今城里过中秋,月饼花样多得挑花眼。我也买过芝麻饼,甜的、咸的、酥皮的、软皮的,可怎么吃都不是那个味儿。
也是,哪里还能吃到那样的芝麻馍呢?姥爷前几年走了,姥姥的腰也弯得比灶台还低了。那个在田野里举着火把疯跑的孩子,早就留在了过去的月光里。
只有每到八月十五,闻到谁家炒芝麻的香味,才会恍惚又看见:姥姥在灶台前忙活,汗湿的鬓角贴在脸上;姥爷坐在灶膛前,火光映红了他满是皱纹的脸。
那轮月亮,还是那么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