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回小村,村里人欢天喜地,谈的多是些愉快的事情,如起新房、买汽车、新媳妇、新女婿、新生婴儿……
十年后我回小村,村里人轻言细语,说得多是些忧伤的事情,是患癌症、出车祸、回娘家、又离婚、留守儿童……
这前后近二十的时间里,每回一次小村,我的心绪受各样新闻事情的牵引,情绪高低起落就像小村四面的山丘一般,连绵无终。我对村里的人是有着深厚情感的,对每个人的际遇都感同身受,他们在我心里占了很大一块地方。
关于小村以及小村里的人们,我总是想得很多,画一条时间的线条,将各种人事连接起来。从前需正视因它无法抹去,而当下又有诸多缺憾、期寄于日后总在情理之中。
村子的南面有一条小河,离村一里地的距离。在我少年时期,河水是清澈的,水底下圆润的鹅卵石随着阳光跳跃,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河面上漂浮着各色塑料袋,水质也变得浑浊不清。
河面上有一座石桥,仅一尺左右宽度,石桥底面几乎贴近河面。平日通行尚可,若是在洪水季节最好提前绕道,因为桥面十有八九会被水淹没,即便河水未及桥面,不平稳的条石也极易被水冲垮。
石桥冲断了就冲断了,三五个月没有人复原是常有的事,可它却是上中学的必经之路。
水流山转、九曲八弯、天空是蓝蓝的,水稻青黄相间,这是乡村夏日的画面,若是清闲无欲,这样的日子也可以过上一辈子。这山这河让我又想起了从前的时光,摸虾、打捞水草、戏水、洗澡等等,然而这样的乐趣已不再有,一同在河里游戏的女孩们如今也是分散各地,难得相见。
小村里80后的女孩比男孩多,平均下来每户人家有两个女孩,而我则有三个姐妹都是80年代出生的。
我最先想到的是小玲,她很有理想,在众多女孩当中是比较特殊的一个。打工潮兴起的那年,她正读小学五年级,比她小两岁的妹妹读三年级。村里年轻人结伴相邀走出小村,急切地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他们提着简单的行李,带上家里东拼西借来的极少的钱走了,是第一批打工人。
小玲的父母也希望她去打工,劝说她不要读什么书了,家里穷也供不起,小玲没有答应,她只想读书。父母没有强迫她,不是尊重了她的想法,而是对打工这个新鲜事她们也没有把握,到底能不能赚到钱也心里没数。
于是小玲比较顺利地升入初一,她读书很发奋很用功,梦想是考取师范或卫校,将来有个好的前程。那时候中专毕业可以分配工作,是跳出农门的唯一途径。外出打工,她隐约觉得不会是一条光明的前途。
年底的时候,第一次外出打工的人回到了小村,在平静的小村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浪。打工女孩们一个个都变得漂亮多了,不下农田、不晒毒日皮肤白皙了不少;身上的穿着显得时髦了很多,她们用打工赚下的钱买的;女孩们还给家人买了新衣服,并且把平日省吃俭用存下的钱如数交给了家里。
她们的父母眉开眼笑,对女儿的态度极其温和。
小玲不敢出门。她父母忙着打听各种消息,比如某某一个月工资有多少,工作好不好找,十四五岁的女孩能进厂么等等,回到家里详详细细地说给女儿听。小玲心里有些发慌,她注意到父母眼里闪动着的亮光,她只能静静地听着,不说一句回应的话。她很明白,只要她对打工这件事表现出任何一丝丝的好奇心,父母便会叫她辍学外出打工,那是她最害怕听到的话语。
中学离小村有七八里的路程,小玲好不容易读到了初二,这年我刚升入初一。途经那常被水冲断的石桥,我便提着鞋子、卷起裤腿蹚水过河,到了对岸再把鞋穿上。
离家远的学生都住校,自己从家里背米带菜,一周回家两次。
学校总共两间女生宿舍,每个宿舍有教室那么大,上下两层的木床一排排地摆着,几十个学生不分年级混住一处。
午饭是最值得期待,老师说下课,就有男生直接从教室冲出向食堂方向跑去,女生则快速走回宿舍拿碗去食堂打饭。食堂只提供饭没有菜,菜是学生从自己家里带来的。各家的菜有各家的味道,但多数是霉豆腐、腌菜、腌萝卜、茄子干等一些不易变质的干菜。关系好的学生会将菜放到一块吃。
我和小玲同一寝室,有一次小玲让我尝尝她带的菜,长方形的铝制旧饭盒,里面装的是清炒茭白丝,比我那咸菜好多了。我从没吃过这个菜,用匙子钩了一点,那味道太鲜美啦,我至今都还记得。
不同年级的学生作息时间是不同的,我刚入初一还童心未泯,高一年级的学生总是显得成熟得多。晚饭过后,小玲便与同学一起到教室复习功课,晚自习结束回寝室后,大部分学生已经睡觉了,而她床头上的小煤油灯还亮着……
在初二的那个暑假,她父母再也等不及了,哪怕就一年的时间也不行,非要她去打工,给出的理由很充分。
“家里没钱供你读书。”
“村里那么多女孩子都去打工,你怎么就不能打工去?”
“读书花钱,打工挣钱,你也为家里想着点吧!”
“以你的成绩,根本考不取中专,全校每年也只考取四五个,你行吗?你能保证一定考得上吗?”
父母一唱一和、一言一句轮番上阵,刚开始是好言相劝,到后来是呵责谩骂暴跳如雷,各种难听的话语不间断地响起,字字沉重、实实地锤击在小玲的心上。
起初她还辩驳几句,当听说要她保证一定能考取时,她不出声了。“保证考取”她不敢作保,她的成绩不差但也不突出,排名在年级前三十左右,而学校历年考取的人数确实是个位数。
可是,她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努力些,成绩还可以再提高些,然而要她保证考取,不能够。她觉得“保证”这个词分量太大,万一最后没考取,以她母亲的性格,会被她当作话柄数落一辈子。
小玲心里明白,这次无论自己怎么坚持,父母都不会再依着她了。在这个学期初,也就是过春节的时候,为了读书已经跟他们闹了一次,虽然他们最终妥协,但给学费的时候是极不情愿的。而这一次争执,从学校放暑假的第二天开始,已经持续了半个月,任凭她怎么哭闹都不能打动父母坚定的心。
他们说已经托了可靠的人,带她外出,下午就要出发到县城赶火车。
小玲站在屋檐走廊下,家门前是连片的稻田,青葱的禾秆上,垂着微黄的稻穗,再过几天就可以收割了。正午的阳光白亮如银,刺得她头晕目眩。她想着这辈子是无望跳出这农田了,眼角泪水瞬间溢出眼眶,一滴一滴地落在脚趾之间,能感觉到热乎乎的温度。
“好吧,我成全你们。”小玲将一双泪眼直直地盯着父亲,再转向母亲,她要把这张流泪的面容深印在他们的心上。
于是在那个暑假开始不久,小玲没能升入读三,她外出打工去了,与她一同去打工的还有她读四年级妹妹。
“哎哟,我女儿出去打工,是带着书本去的哦。”她母亲从井里打水经过我家门前,一路上逢人便说这句话,言语里略有惋惜,却无悲哀。
我恰好听到。
几年后,他家建了二层小楼,是村里第一栋钢筋混凝土的楼房。
再过两年,小玲嫁了人,没有举行婚礼仪式,像村里其他女孩一样。她性格沉稳,为人有规有矩,跟着丈夫常年在外打工。
二十年后,我和小玲在井边洗衣,她的眼睛依然可寻少女时代的灵光,言语行为也不全是农村妇女的俗里俗气。而我,也许只有我,却还记得她曾经的梦想,于是趁此机会略微聊起了家常。
“你女儿在做什么工作?”我问道。
“今年师范毕业,现在实习期间。”她回答说。
“这样很好!”我俩四目相对,皆满眼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