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一到端午,心里便生出诸多期盼,糯米、箬叶、咸鸭蛋。端午,父亲会早早起来,雷打不动地泡上十斤糯米,然后去山边采回箬叶,独自在厨房包粽子。
父亲包的是三角粽,紧实,好看,一串串的玲珑可爱。父亲希望我们姐弟学会包粽子,我喜欢包尖角的粽子,觉得三角形的粽子浪费叶片,吃时一层层的剥,麻烦。而且我总是拿捏不准三角粽,不光看相全无而且包不紧实,锅里开花的粽子指定是我包的。父亲多次指出我包的单叶的尖角粽个儿小,不能放多少馅,达不到粽子的炉火纯青。我只是撇嘴,粽子也有炉火纯青?屡教不改后,渐渐的,父亲就勉为其难了。
父亲包的三角粽一般是双叶或三叶,可以放红枣、蛋黄或者腊肉,个大,吃两个就饱了。看着满筲箕香喷喷的粽子,常常意犹未尽。堆满簸箕的粽子,三天时间就能见底,父亲笑着说我们是一群猪崽。
父亲包粽子喜欢放食用碱,黄黄的,闪着诱人的光泽。湖南人多喜欢碱水粽,但湖北不多见,特别是蒲圻这里,喜欢甜粽,即使不包甜品,剥开粽子也要蘸糖吃,很容易让人发腻。碱能激发糯米的香味,又利于存放,和着粽叶的味道,空气中弥漫着端午特有的气息,在童年里烙上深深的印迹。
后来我们姐弟各自成家,父亲依然看重端午,依然每年泡上十斤糯米,包好粽子,分为三大提等着我们姐弟三个各自拿回家去。弟弟喜欢腊肉的,姐姐喜欢红枣的,只有我喜欢什么都不放的粽子,而且只吃冷粽子。父亲常常笑我会吃,黄灿灿的粽子有浓郁的箬叶香味,冷的Q弹有嚼劲,咬一口,满口生香。
随着生活水平逐渐改善,食品种类琳琅满目,对粽子的渴望不再那么强烈。父母年事已高,我们也不愿意他们继续操劳,包粽子的事,该我们自己操心了。有年端午,我们姐弟商量各自带回粽子。我买的是绍兴粽,蟹黄的,个头小巧玲珑,像一串压弯枝头的枇杷。姐姐带的是潮汕粽,空气中有股海鲜味道。弟弟带回来的是四川粽,红油油的,一个粽子还没吃完,便辣得伸着脖子四处找水,一家人笑得风生水起。父亲怔怔地看着我们,有种心爱的玩具被抢的童真。
有天,父亲急急的打电话给我们。我们赶回家,看见桌上摆着两盘粽子。父亲给我们展示一盘是自己包的粽子,一盘是我们买的粽子。我们诧异父亲为啥偷偷包粽子的时候,父亲指着粽子说这些粽子放了十多天了,你们看看有什么不同?我们姐弟三几乎异口同声:“坏了呗!扔了就是了,这么热的天,还摆桌子上,还让我们回来看?”父亲剥开粽子:“看看!我包的已经馊了,而你们买的还光亮如鲜,就连绿豆粽子都保留着诱人的香味”弟弟看看了看配料表,不以为然,肯定有添加剂啊,不然怎么可以放这么长时间。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食品添加剂是何方神圣,会不会对人体有害,还在赞叹科技狠活的神奇。父亲正色决然:“以后不许再吃这些粽子,违背自然的东西,对人肯定没好处!”我们面面相觑,暗自嘲笑父亲有妒忌心。父亲继续包粽子,尽管力量不支,有姐姐忙前忙后,一家人也乐此不疲。
糯米是对胃的考验,随着年龄的增长,对难消化的食物我逐渐远离。常常,面对端午堆满簸箕的粽子,我们劝父亲少包点,少包点,母亲更是不停地数落。父亲置若罔闻,乐在其中。粽子,我们拿回家除了偶尔尝尝,不是送人就是躺冰箱成了纪念品。
那年,姐姐因病过世,悲伤的气息一直笼罩在家里,八旬的父母一下子老了很多,此时的父亲需要柱着拐杖挪步。姐姐不在了,父亲只能叫我去买糯米。我买了两斤糯米和粽叶自己包起来,虽然粽子包得歪歪扭扭,主打一个轻快好省。父亲坐在旁边,越来越沉不住气,很不满意地望着我,转身柱着拐杖出去了。当父亲提着糯米气喘吁吁地回来时,难过、内疚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父亲颤颤巍巍地包粽子,我细心认真地学习。叠叶、卷筒、灌米、夯紧、压实、折角、缠绳。每一步都细致入微,每一个粽子都融入了自己对食物的感激。父亲笑了,一种心意完成的满足。
人生就是一列单程列车,在人间徐徐穿过,有人上车,有人下车。沿途美丽的山川湖海,一脉情深的故旧亲人,都是我们此生的累累收获。虽然姐姐、父母、弟弟已经到站下车,但每当列车行驶到端午站时,一家人温馨的画面就会在记忆的窗口举头回望,让我热泪盈眶。今年端午,收到故乡堂弟寄来的包裹,一箱三角粽。虽然因为高血糖很多年都不吃粽子了,看到跟父亲包的一模一样的粽子时,心里生出莫名的感动。
突然间明白,父亲为什么坚持每年包粽子。父亲十五岁当兵离开故乡浏阳,那些留在记忆深处的乡土情结,那些陪伴他整个童年的故原风景,像潮汐一样定时涌出,还原在粽子里。绿槐高柳,飞舟破浪,鼓点是故乡的回响,粽子是乡音的传递,它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不死不灭的燃烧。
这夜,蛙鸣阵阵。我把粽子郑重地放在桌子中间,热气腾腾的粽子散发出熟悉的清香,瓷实的粽叶闪着墨绿的亚光,仿佛光影中有种神秘的语言,述说着早年的深情。我默默地看着这盘三角粽,不吃亦满口生香。就这样坐着,看着,如水的夜里,艾香氤氲。冥冥中有声音空谷传响:“爱莲,你好吗?我们都很好!”
我笑起来,双眼噙泪:“父亲,我也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