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槐高柳咽新蝉,熏风初入弦。碧窗外,水沉烟,棋声惊昼眠。”
夏天,是苏轼的《阮郎归》,是午后阵雨带来的舒畅,是蝉鸣声里瓜果飘香。
夏天,树木无惧热浪,蜡质的叶片里转换着光合力量,圈出一轮轮阴凉。迎热而升的水,遇冷而化的云 ,不期而遇的雨,是夏天的顽皮,也是植物的狂欢。
有幸生在江南,家乡赤壁东面群山,西面是陆水河冲积出来的平原地带,阡陌纵横的塘堰河渠让赤壁成为水产盛地。藕,是藏在江南人骨子里的深爱。夏天更是荷花一展英姿的好时节,观荷便成为我们最心动的欢喜。
和好友满玉相约去观荷。相对于小家碧玉的一池怒放,我更喜欢接天莲叶无穷碧带来的视觉震撼,那是一种让人心生感动的壮丽。
沧湖享誉四方的万亩荷花,每年都会吸引大批游人。湖中修有一条一千七百米的观荷栈道,弯弯曲曲向湖心延展。湖心是一片芦苇荡,栈道的拐弯处有一座湖心亭。站在岸边浓荫的柳树下望去,今年的荷花远没有往年旺盛,不免有点失望,好在湖心繁茂的芦苇是一条开屏的风景线,如一幅精美的泼墨,召唤着天空的归鸟。四处无人,蝉儿不知疲倦的长鸣。
“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又圆。”我伸手摇晃着荷叶上的水珠,体验一把“琼珠碎又圆”的乐趣。烈日下,荷花如一烛心焰,在绿波中燃烧。粉粉的莲花,透着佛生万象的悲悯,在翠绿环绕的光影中饱满、娇艳、洁净。由白向红晕染的花苞闪着婴儿一样的瓷光,美得销魂。莲花路,叶上蜻蜓飞,叶下游鱼动,蝉鸣熏风凉,蛙噪波心荡。
光脚走在烫贴的栈道上,阳光带来的热度传遍全身,通透,舒畅。天空蓝得深邃,白云悠闲飘荡,不时幻化成羊群状、丝棉状,倒映在湖里,如入空镜,如坠仙湖。湖里不时有鱼儿跳起,“扑通”声愈发空旷寂寥。栈道两边趴了很多褐色空壳,满玉拨弄几下,想知道是何物。我指着湖上蹁跹的舞者,“蜻蜓前生的名字叫水虿。”满玉吃惊,这丑壳怎么都无法跟绚丽多彩、薄翼轻飞的蜻蜓联系在一起。“水虿在水中数年默默地蛰伏,只为了今天这美丽的邂逅,你看见它轻盈洒脱,何曾想过它在水底忍辱负重,杀伐拼搏。”
天地间如此安静,有一种混沌初开的澄明,深不可测的天宇,阳光在大气层中分散着湛蓝湛蓝的光波,如一层透明的结界,保护着地球上的生物。
突然感慨,地球以每秒600公里的速度追随着太阳在宇宙中奔驰,而我们却能如此气定神闲地在湖心亭倾听大自然的回声。荷花、蜻蜓,不论生命的长短,万物都在有条不絮地运行。一只蜻蜓点过水面,如同一种共鸣溅起圈圈涟漪。跟满玉边走边聊,听她侃侃而谈,不觉日过中庭。一直以为满玉是落寞的,半生执念,孤帆远影。走近,才发现她是个心有乾坤,豁达知命的智者。
在湖心亭,我们面水而坐。天高地阔,我们如麦粒一样细小。满玉说这情景好像张岱《湖心亭看雪》中,天地一色,有人三粒的感觉。在这烈日炎炎的太阳下读着张岱大雪纷飞的湖心亭,感觉有股凉气从三百多年前的明朝穿云而来,在我们心间弥散。
满玉有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是一个执着的写作者,二十年来写了百余万字的散文、游记和诗歌词赋。文笔优美,构思精巧,写遍了赤壁的山山水水,游历了祖国的名山大川。在她的文章里,我知道了新店镇从前的模样。在时代起起伏伏的演变过程中,那些丰富多彩人物形象,那些勤劳勇敢的父老乡亲和他们追求幸福生活的不懈努力跃然纸上。一个个动人故事,一段段如烟往事,无不透着她对故园的热爱,对文学的一往深情。字间雷霆笔下晴,写作成了她的精神家园。在文字里她是个翻云覆雨的神,而在现实中她却是个不谙世事,不媚世俗,有着传统文人风骨的孤独写手。
读她的散文集《灵魂的故乡》感觉到她如玉的冰心,字里行间闪烁着人性的美好,让我敬佩不已。这种不为斗米折腰的个性,我不知道是该赞呢还是该劝。“以途报足,以囊报肩,仇舆从也。”满玉笑而不语。这个内敛的女子,闪着月亮一样的清辉。我知道,这世界可以多得无数个俗世的女子,却不可多得一个才情横溢作家,鱼知我亦知。
从周邦彦、柳永聊到徐霞客、张炎,从张爱玲、钱钟书聊到小仲马、勃朗特,我第一次发现满玉如此健谈。肚子咕咕叫,我起身拍了拍衣服褶皱,望着满玉脸上的雀斑,“小达,你是不是掏了麻雀蛋长的雀斑?”满玉一愣,既而开心笑了起来,透着一种天真无邪。“小达”是《灵魂的故乡》这本书里的主人公,一个散发着灵气的小女孩。
离开沧湖,在赤壁古战场吃完中饭,满玉提议去陆溪口看看陆水河汇入长江的壮美图景。进入嘉鱼境内,沿路全是延绵不断的的荷花,今年雨水丰足,满眼青绿,云锦一样飘渺。风过花香蝴蝶醉,一行鸥鹭飞苍暝,美景迷心魂。这是上苍的厚爱 ,是水赋予江南特有的气息。荷藕可以说是贯穿我一生的美食,从春天细嫩的藕带开始一直可以到深冬的煨藕,一锅藕煨腊猪蹄,美味无比。
站在陆溪口的江堤上,长江气势磅礴地奔涌而来 ,对岸已经渺茫成一线。我们怀着崇敬的心情走近长江。烈日下,我们齐齐地立在岸边,感受着长江的浩瀚伟大,长江的勇往直前。看江水亲吻脚尖,听江水拍浪回声,看江心巨轮逆流而上,杨慎荡气回肠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在心头回响。满玉说,当年,听了杨慎的这首词,被震撼得无以复加,特意赶去云南昆山,在西山脚下,寻到杨慎的故居碧峣精舍。文字的力量气吞山河,文人的骨气万古流芳,从此她就彻底爱上了文字。
满玉感叹,其实,我们穷极一生所追求的,对于生命来说往往并无多大意义,只有发于心,立于志的热爱,才是对生命的尊重。
我们就这样在江边站着,让所有的感动在心里隆隆碾过。脚步到达不了的地方,文字能到达;语言到达不了的地方,音乐能到达;死亡到达不了的地方,灵魂能到达。我回头望着满玉,她如同一枝出水荷花,在万绿丛中,熠熠生辉。
回程一路无言,车里循环着朴树的《生如夏花》“我从远方赶来,恰巧你们都在……我是这耀眼的瞬间,是那划过天边火焰……像惊鸿一般短暂,像夏花一样绚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