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老人(外一章)
村口的老槐树弯了腰,他也弯了腰。
旧棉袄领口磨出絮,脖颈的纹路里蓄满风霜。那半截断锄的木柄,早已被岁月磨得发亮,此刻蜷在他掌心,像一截沉默的晚年。
田在屋后荒芜成海。
野草簌簌地笑,掀起细碎的浪头。他栽下的几株玉米,是海面上漂浮的孤舟——那是娃小时候最爱啃的甜玉米,如今在风里歪斜着,不知还能不能等到秋天。
儿子寄来的照片贴在灶墙上。
高楼刺破云层,钢筋如丛林生长。他对着照片噙着旱烟,烟袋熄了又明,明而复熄,如同那些欲言又止的话。电话那头说“别种了”,这头应着“哎”,脚步却仍陷在泥土里——地荒了,家就真的只剩地址了。
夕阳把他钉在田埂上,拉出细长的影。那影子愈来愈淡,快要被暮色吃掉了。
灶冷得像没人回来过,冷硬如旧梦。
冻硬的红薯硌醒了牙,他嚼着嚼着,忽然尝到咸涩——原来是眼泪瞒过皱纹,漫过沟壑,落进饭里。
空院里麻雀啄食着寂静,老槐树的叶子落了满阶,再没有童声踩着月光来扫。
●春信,轻叩
当暖阳为大地纺出金缕,冻土中的根须在酣眠中舒展,南风便捋着柳的细辫,于湖畔吹出一串清亮的口笛。
于是,点点嫩芽悄悄爬上枝头——起初怯生生蜷着;倏忽,它们挣破苞衣:粉若偷抿桃醪,红似饱饮霞浆,白如轻拢云絮。它们踮起脚尖立在风梢上,将整座院子酿得香软。
这些小花,定是在冬的暖堂里,窃窃练了一季的舞姿。
你瞧,海棠仍紧裹瓣衣,生怕踏错半拍;玉兰却早旋开缎袖,翩跹回转——准是被春风先生夸红了脸颊。
蜜蜂嗡嗡地翩飞,莫非是春信的使者?否则怎刚听见翅尖震颤,花苞便哗啦啦绽开,连枝头残雪都速速消融,要赶来赴春的筵席。
你可嗅到?风里浮荡蜜甜的私语,是花儿们约好去赶春的市集。
它们的姊妹早已散落田塍、堤岸、每片南倾的坡地——蒲公英攥紧绒绒小伞,等着将秘密告诉给远方;迎春高举金灿铜号,把明亮的曲调吹得叮咚作响。
它们是否,也在等谁呢?如同我总在窗台揉着日历,盼柳丝洇透烟岚,盼檐下旧巢再传呢喃,盼紫燕裁开雨帘斜斜飞来。
看那迟绽的山茶,蕾沿还坠着晶莹的晨露——怕是昨夜星夜兼程时,匆忙打湿了衣角,也想在莺啼前,将花苞开得再圆满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