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流水（外二章）

● 高山流水

当惊鸿掠过七弦的河，莲影在清漪间初绽。

最美的不是初见时的潋滟，亦非重逢时的波光，而是两缕清音在休止的间隙，认出彼此的前世。

我们循着诗砌的云阶，看时光在松针上凝作琼脂；我们渡过曲汇的星河，任年华在宫商间琢成琅玕。当你的泛音轻触我的按音，整条江水忽然凝噎——

那是太古的钟磬苏醒，拂落青衫上的尘嚣，每个吟猱都在召唤雪顶的云；

那是春涧漫过冻土的筋络，碧色在岩隙间萌发，泻出千道弦光的瀑布；

那是飞琼溅玉的清越，每滴澄露中都含着破解迷雾的禅机；

那是孤月沉入寒潭的幽蓝，每圈涟漪都在复述伯牙碎琴的夜晚。

此刻万籁俱寂，唯有心弦相应。

最深的懂得，不在视线交错之瞬，而在两脉山影在水中相融：

七弦深扎，根须握紧岁月；十三徽明灭，在月下交织成蔓。

每当松风掠过，整座空谷都在替我们续写——那曲未终的《高山流水》。

● 胡笳十八拍

长安在竹简里淡作烟岚。砂砾自羊皮卷的伤口滑落，似倒流的时光。

孤烟是大地竖起的碑碣，每道刻痕都是望乡的眸子。

子夜胡笳开始涨潮。呜咽渗入铁甲的鳞隙，将冷锋淬成黯淡的银。有人在沙地书“归”，末笔总被清辉吞没——那是文姬枕畔，未晞的露痕。

烽燧在暗夜中转世：化作箭镞的幽光，白骨的私语，望穿大漠仍不肯坠落的星辰。十二载，她把乡愁捻作细丝，每声颤弦都令衣襟覆满塞北的雪。

当戍卒的指端泛出春色，当焦土里翻出蟋蟀的歌谣，我们与伤痕默然相认——红柳将创痛绣入虬枝，她却用残弦，宵宵织补归程。

离恨是鲠在喉间的刺，长成倒悬的胡杨。根须扎进荒原的裂谷，树冠却垂着长安的槐蕊，恰似她鬓侧那支匈奴银簪，总在风里摇响汉宫的鸾铃。

今夜的笳声学会低眉，不再刺破苍穹，只静静铺作丝路末端的织锦。所有未寄的家书开始羽化，当最后一粒沙从指缝滑落，它们便载着她的归梦，飘过万里黄沙，轻轻栖落故园的黛瓦。

● 二泉映月

月华在弦上结为孤寂，泉韵在指间冻作寒晶。一弓牵出半世飘零，一音咽尽人间炎凉。

两根旧弦，是阿炳洞穿尘世的瞳仁。弦颤如泣，漫过无锡巷陌的雾霭，漫过石板上蹒跚的履声。

琴弓在幽壑间往复——

左弦系着月魄的清寂，右弦萦着流水的幽咽。指起指落间，零落身世化作残谱，散成惠山麓拼不完整的碎玉。

这从来不是奏演，是孤魄对天地剖白衷肠。弦外泉流自指尖奔涌，漫过千年云烟，将一人的悲戚，滤作万家灯火里将熄未熄的孤焰。

当最后一缕余音沉进寂静——

方悟，最深的泉从不存于泉眼，而在丝绝之后，依然颤动的幽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