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打开《山海经》,你从泛黄的竹简里缓缓走来。
上古十六神兽,唯你还驮着那幅天生的太极图,走进巴山蜀水的烟雨里。三星堆的太阳轮悬在记忆的天穹,静静映照你的黑白。
那黑,是巴山夜雨沉淀千年的墨色;那白,是岷江浪花淘洗万遍的素绢。
黑白相接处,每一道纹路都是时间刻下的年轮。“食铁兽”的威名早已沉入史册。
此刻你静坐竹间,像一轴会呼吸的水墨。竹影轻摇,你在吐纳间蕴着道家的柔与刚——柔在蓬松皮毛,刚在咬合齿骨。
每嚼一竿青竹,都是与天地的一次轻声对答。
二
十万群山是你的故土,绵延竹海是你青翠的乐园。
你在其间晨昏俯仰,将二三十公斤的晨光与暮色细细咀嚼,直至嚼出竹节里的甘甜。
臼齿碾过竹纤维的脆响,是这世间最古老的节拍。一下,一下,叩问着永恒的门扉。
渴了,便俯身溪畔,鼻尖碰碎镜面般的水面,只饮那汪流动的月光。
倦了,便蜷进岩穴,睡成初生的云朵——有时缩作浑圆太极,有时摊作松软梦境。
你用气味画下独居的温柔疆界。每年惊蛰前后,身体里会绽开三日的花期。新生的幼崽粉嫩如芽,像枝头刚萌的诺言。
需五百四十个日夜的体温呵护,才能长成另一枚小小的、会走动的月亮。
三
《诗经》里“维熊维罴”的吟唱,是你最初的模样,在周原的晨雾与篝火间摇曳生姿。
李白策马戴天山时,你该隐在某片雾霭里食竹,成了诗仙未落笔的隐逸。
杜甫的草堂秋风里,你静坐如禅,把自己坐成一首无需注解的绝句。
从“白熊”到“竹熊”,再到这叠音的昵称——汉字为你生长出温柔的韵脚。
直至《大熊猫赋》的宣纸铺开,你背上的斑纹才与古老的太极图蓦然相认——
那黑,是地底的缄默、长夜的怀抱、树根纠缠的絮语;那白,是天穹的澄明、初雪的静穆、羽翼掠过的淡痕。
黑白在毛尖相拥,在圆融的腹部归于完整。
四
你也是千年的使者。
唐时青石驿道记得,那黑白身影如何驮着帝国的善意,一步步走向遥远的西域。
而今你仍是活着的国书,肉掌踏过的土地,都钤印着和平的徽记。
只是当铁栏的线条割裂山野的轮廓,有人在你瞳仁里,望见一片微缩的、晃动的围城。
貔貅岂应是金笼中被瞻仰的图腾?祥瑞的足迹,本应丈量风的形状与自由的宽度。
关于圈养的思索,如竹海晨雾般弥漫,模糊了守护与囚禁的边界。
我们所深爱的,从来是竹林深处自在流转的天地,而非玻璃后凝固的风景。
五
忽然惊觉,你原是川军的同乡,共享着血脉里的黑白分明——
那白,是包扎伤口的纱布、岷江不息的浪花;那黑,是战火淬炼的焦土、青铜器上深沉的锈色。
每一色,都浸透着家国的记忆与土地的悲欢。
更共有着骨子里的外柔内刚:憨拙表象下,藏着能啮铁的利齿。
古人见你舔食炊具补盐,遂生“食铁兽”的传说;静默躯体里,回荡着“无川不成军”的惊雷。
你选择隐于青山,静修生命禅意;他们选择奔赴烽火,以热血浇灌家园——原是用不同的笔触,同书“守护”二字。
只为这片土地上,炊烟能直上星空,竹林能代代绵延,山风能传唱绿色的歌谣。
当你俯身溪涧,饮下的不仅是长江源头的活水,更是《诗经·斯干》里流淌了三千年的祝祷——
“吉梦维何?维熊维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