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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桂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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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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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水青山似故乡

迟子建的散文《父亲的肖像》开篇便触动了我,让我情难自禁,泪流满面。

迟子建描述了1986年腊月,她49岁的父亲突然病逝,年关之际与家人永别的情景。她想象父亲是否像熊一样,与她们玩起了生命的捉迷藏,而选择了冬眠。

我的父亲在我9岁时离世。尽管时隔多年,但父亲出殡前一晚掩棺时,诚惶诚恐的我,没有勇气看父亲一眼。那一幕,含着最深的情和痛,封存,雕刻于我的生命。

小时候,我对逝去的人和坟墓总是感到莫名的恐惧。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天清晨,痛哭了大半夜的母亲,带着我们几个孩子去供销社的库房给父亲烧纸。四月的戈壁,寒气在空荡荡的库房中弥漫,灰尘满地的中央,父亲躺在一张木板上,全身被白布盖得严严实实。我紧随母亲跪在地上,一边哭喊一边用余光扫着地板上的人,多么期望那不是我的父亲!心里的爱恋、恐惧和疼痛交织在一起,感觉周身冰冷、僵硬,无法动弹。

依照习俗,父亲的灵柩停放了七天。尽管年龄尚小,我也仿佛一下子长大了似的,藏起心里的忐忑不安,选择一个靠外的角落,蜷缩着身体,跟着姐姐们为父亲守灵。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上坟给父亲烧纸时,总会路过一座座黄土堆的坟茔,而我仍然头皮发紧,胆怯横生。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学医工作以后,才逐渐锻炼出专业需要的心理状态。2024年2月母亲去世时,抚摸着母亲的手,直到母亲指尖的温度一层一层地,褪了下来。那一刻,我的心也掉进了万丈冰窟。窗外,初春的朝阳明媚如初,一方纯净的蓝天,含着满目温柔与深情,默默地为母亲送行。

几十年来,父亲留给我可回忆的情节少之又少,但怀念之情却深刻、疼痛并且遥远。我和父亲唯一的合照,是在父亲去世前一个多月,在故乡家门口拍摄的。照片中,我们都在看着镜头,唯独父亲的脸,是转向另一旁的。我一直在想,当时父亲为啥不看镜头呢?他可是一家之主啊。更让我惊讶的是,父亲视线的方向,恰好是他生命止步的巴丹吉林沙漠。这样一想,愈发让我难过了。

照片中还有父亲从老家接来的二爹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堂姐。父亲去世那年,堂姐已经在家里住了多年,父亲临终前的一段日子里,正忙于为堂姐筹备婚嫁之事。那个时代,甘肃老家的生活条件十分艰苦。父亲作为家中的长子,不仅将三爹、四爹带来苏木,还为他们分了牲畜成了家,每月还从微薄的工资中拿出一部分寄回老家。每当有顺路的车辆或人前往老家,父亲总是大包小包的,给老家的亲人们带去衣物、药品和肉食。

熟悉父亲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好人。父亲对待来自巴音的下乡知识青年唐哥,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让他吃住在家里。后来,队里为唐哥安排了住处,父亲还是经常叫唐哥来家里吃饭。唐哥勤奋好学,高考恢复那年考上了大城市的一所大学,但当时苏木的交通非常落后,眼看到了学校规定的报到时间,但唐哥却因为没车搭乘而焦头烂额,父亲也急得团团转,四处托人打听联系。也正是因为父亲的鼎力相助,最终联系到了车辆,使唐哥顺利返回巴音并按时到达学校报到。

照片中的我,正上小学三年级,戴着红领巾,一脸稚嫩和幸福。只是,这珍贵的瞬间被照片镌刻成了永恒,怎能料到,可亲可敬的父亲会在不久后,离我们而去。

父亲的去世对我幼小的心灵造成了沉重的打击。那段日子,我坐在教室里,耳边老师的讲话声,仿佛变成了父亲去世那夜戈壁凌厉的风声,又似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一遍遍在我脑海里回放。我的心里、眼里都是对父亲扯不断的思念,常常趴在课桌上,一边想着父亲一边抹着眼泪。以至于平时学习较好的我,期中考试数学竟然不及格。

那次考试像当头一棒惊醒了我,父亲那么爱我,宠我,我不能让父亲失望呀。老师和同学们也了解我的家庭情况,言语和神情中充满了同情和鼓励。后来,我调整心态,集中精力于学习上,期末考出了理想成绩。

那时候,苏木供销社的院门朝南开着,父亲的办公室位于大门东侧向北的第二个房间,里面有一张刷过清漆的旧木办公桌,抽屉的铁合页上挂着两把铁锁。抽屉里除了账本、印章及其它外,还有两盒山楂丸。那些年的山楂丸非常珍贵,父亲总会从巴音买回来给肠胃不好的哥哥吃。我也记得有一天中午,父亲牵着我的小手,去办公室给我拿山楂丸。

父亲既是供销社的会计,也是收购员。不论春夏秋冬,不论晨光暮色,只要牧民骑着骆驼,从数十甚至数百公里外赶来向供销社出售物品,父亲总是热情接待,常邀请无处安身的牧民到家里歇息和吃住。母亲对此从未有过任何怨言。记得有一次,我和妹妹在炕上嬉戏,看到一位蒙古族牧民朋友来找父亲,我兴奋地跳下炕,伸出手,口中念着“赛白努,赛白努”。然而,当牧民叔叔同样高兴地伸出手,并回应“赛白努”时,我却突然害怕极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反而让牧民叔叔尴尬和不知所措了。

供销社院子里的北墙是一排大库房,里面堆满了收购来的驼羊毛、锁阳、苁蓉和蒿子以及其它东西。父亲工作时,我和妹妹常常爬到驼毛堆上打闹,捉迷藏。我们还经常兴奋地趴在锁阳堆里,像寻宝一样品尝和挑选甘甜的锁阳。

每年四五月份,是采挖苁蓉的最佳时节。三爹、四爹家和我的姐姐们会骑着骆驼,带着食物和水进入沙漠腹地采挖苁蓉。东边的沙窝里锁阳和蒿子很多,我和妹妹经常跟着姐姐们挖锁阳,拨蒿子,然后背到供销社出售。每当这时,父亲总是刻意避开,让其他同事负责收购、过秤和开具票据。

我患猩红热那年,并不知道自己几岁,但记得母亲和父亲带着妹妹从巴音赶回家时,我起了一身疹子,脖子肿了一个大包,二姐抱着发高烧的我一个劲地哭。那个晚上,父亲抱着我坐在炕头,母亲反复用冰凉的鸡蛋清敷在我的脖子上,又用擀面杖轻柔地擀来擀去。现在回想起来,那些画面依然炽热、滚烫,令我感慨不已。时间、岁月,无涯又无情,如今,父母和故乡,已是生命中永恒的背景。人生中的每一天都在向告别迈进,唯有珍惜,才不负世间这一遭。只是,现实总是千疮百孔,不尽人意。走过了风风雨雨,终于明白生命与每个人,都很重要。

苏木往西就是著名的巴丹吉林沙漠。当地驻守的解放军叔叔邀请父亲深入沙漠执行任务时,父亲忍着胃痛,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父亲怎么会想到,在沙漠腹地,他会突发胃溃疡穿孔,再也回不到温暖的家了。

父亲是因公去世的,母亲因此一直享受国家抚恤金待遇,直到终年。从最初的每月一二十元,到2024年2月母亲去世时,抚恤金已达到每月3000余元,并且国家还给母亲发放了金额不菲的丧葬费用。这些抚恤金有力保障了母亲的晚年生活和医疗费用,让常年吃药看病、瘫痪三年的母亲没有为儿女们增添经济负担。父亲去世后,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也一直领取国家发放的生活补助费,直到18岁成年。而今回看,当时突然失去家庭支柱的我们,如果没有国家的好政策、亲朋好友的伸手相助,没有母亲纤弱的肩膀独自挑起万千重担,我们怎能顺利完成学业,怎能有安居稳业的生活呢。

我们每一步的成长,都凝聚着父母无尽的辛劳与汗水。大江东逝,岁月滔滔,看着知天命的自己,既痛惜父亲的早逝,又感怀母亲几十年来平凡而伟大的付出。

六月似秋,沙如雪,树苍茫,而隔水的青山,像极了我们再也回不去的故乡,再也见不到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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