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一连串地响,是母亲的几条语音:爷爷的老年痴呆似乎又加重了,今天早饭吃的馄饨,给老爷子盛了一碗,大家落座准备吃的时候,老爷子愠怒地举起筷子,愤愤地表示他被虐待了——面前只有一个碗,没有盛菜的碗,他的小儿子和小儿媳,只给他吃饭,不给他吃菜。
小刘坐在餐桌前木然地听着短信语音,想回些信息抚慰母亲,又不知说些什么。热,燥热。餐桌上有一小瓶妻买的茉莉,水润润的,几朵小花瓣儿嫩嘟嘟的,妻说这是用优惠券买的,便宜。一个小水泡从玻璃瓶底窜上来,“咕咚”一下破了。
正值暑假,热,闷热,还未入伏就已经是将近40度的高温了,于是即便是周日也不想出去,更别说带着孩子们去乡下看爷爷奶奶了。两岁多的小女儿趴在小刘的膝上,把那长满了汗毛的大腿上贴满了青苹果绿叶子小红花长头发公主;九点半了,妻还在睡觉,且不打扰她,昨晚她加班,十一点多才回的家;三年级的儿子肯定醒了,趴在床上玩游戏呢,都不用去看的,待到大人喊了吃饭吧,他才会慢慢地起床刷牙,一起吃饭。有同事家四年级的姑娘报了暑期班的,就在公司旁,说是提高成绩,其实探听了去,不过就是个帮着带孩子的小课班,那些带班的大多是刚毕业或是还未毕业的大学生,在十来平的小房间里看着十来个孩子,有孩子问问题了便认真解答,没孩子问问题,就瞧着他们把暑假作业工工整整地涂抹完整便了事。花了钱的呀!可是花的又不是大价钱,那就凑活着吧,就那样浑浑噩噩地过一个暑假,开了学,孩子才会愁眉苦脸地表示好像跟不上,那些新知识听不太懂,那又怎样呢,过了的时间已经过了,还能补回来不成!
现在小刘心里烦,肚子饿,又不想做饭,盼着妻起床,一起点个外卖也好,出去小区门口的面馆店也罢,总得吃口饭吧?不知道为什么,小孩子们是不会饿的,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嬉闹玩游戏,平日里晚上放学回家6点左右便要吃了饭做作业的,现在玩游戏到晚上八九点都不怕饿的——游戏是个吃人的魔,吞噬了他们的穿衣充饥的欲望,可是儿子说你这个80后怎么老气横秋的像人家七八十岁的老头儿,现在有游戏职业赛呢,跟足球赛篮球赛一样一样的,你这个人没见过世面!谁不知道有职业赛呢,只是这种赛道是你这种普通水平的小孩能进的吗?也不对着镜子照照自己,三年级的娃,语文就能考个五六十分回来,怕是游戏里队友让你匍匐前进再侧面冲击,你能误解为跳起来开冲锋枪呢!再怎么说,老一辈吃过的饭总比年轻人吃过的盐都多,听着点劝不好吗。小女儿把贴纸贴在了小刘的腮帮子上,似乎觉得贴的不好看,“呲啦”一声撕了下来,又用小手把小小的贴纸抹在了颧骨处。小刘只觉得钻心地疼,“草”字还未说出口,小姑娘就爬上膝头,轻抚小刘的头——爸爸不疼哦,吹吹——吹吹——
吹什么吹呢?肚子饿着呢,烦躁!
老刘在烦躁。老刘在丢脸,丢老刘家的脸。谁都知道老刘不是故意的,可是他年纪大了,做不了自己的主,于是他丢脸了。
老刘年轻时也是好汉一个,近两百斤的面料,说扛就扛,扛起来健步如飞;老刘年轻时不过就莽撞了点,偶尔自私了点,嗓门大,直性子,把人家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说哭是常有的事,可都知道老刘不是故意的,人在岗位上,不都为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吗!
现在老刘丢了脸,小暑的烈日灼人,老刘站在小河边的柳树下,一点儿都不觉得热,他的嗓门依旧大得惊人——欺负我老婆子走得早,就让我吃猪食!没门儿!以为我年纪大了不懂了!我告诉你,我清醒着呢!
陆续有邻居走了来,摇着蒲扇眯着眼,站定在另一棵柳树下听老刘哼唱。
小儿子来了,老刘感觉背后热烘烘的,越骂越起劲:X他娘的,没良心的狗东西!小儿子讪讪地笑:今天早上吃馄饨,他以为吃饭呢,非要让我们盛菜,要不然他以为我们不给他菜吃呢!围着的人走了几个,有一个留下的笑道:那就分两个碗嘛,老刘吃十六个馄饨,就给他这个碗里八个,那个碗里也八个......众人笑了,老刘急了:我要去告你们,告你们虐待老人,不给饭吃!原先走了的几个人踱着步回来了,蒲扇们在眼前飞舞:熬着吧,小儿子养了你那么久了,对你不错了,今天吃的是馄饨,哪儿有什么菜呢?他们自己也没吃菜呀,你想想。
老刘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河风吹在身上有些凉意,小儿媳来了,撑着把小黄伞:爹爹回去吧,空调房里头凉快。小儿子轻声道:快走,别在这丢脸了。
老刘抬头看太阳,明晃晃的,白辣辣的,一点儿都不刺眼,大暑都没到呢,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作孽,这么早就开那个空调,浪费钱呐!这年头怎么能随便说人人“丢脸”呢?老刘挪了下步,冷冷的河风吹过,他的裤裆一阵凉意。
这有什么好笑的呢?老刘那时候还小,那时候的别人就不笑他。小小的他 跟着大人们在没有边际的田野里割油菜,油菜比他高,暮春的风吹过,绿色的油菜们哗啦啦倾倒一片,就像一卷铺开来的绿色绸缎;剥开一节油菜囊,十来粒油菜籽们乖巧地躺在里头,清甜的香,姆妈在远处喊:当心点啊,这里有蛇的。小小的孩子蹦起来,一条蛇就在脚边吐着信子,他的裤裆湿了。
远处有卡车的喇叭声传来:嗡——嗡——他们去哪呢?不知道,谁都不知道,兴许连司机都不知道。甚至这可能不是卡车声,而是新江海河里的大船鸣笛声。
是船是车又如何呢?不过是个路途,终点都是一样的,人生是个轮回。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去换一条裤子。
小刘去上班。今天小刘穿的西装短裤。九点上班,空调九点半才开,美其名曰“每日省电,绿色地球”。
小刘去上班,通勤时间一个多小时。理论上讲,朝九晚六是在公司的时间,那么为什么下班打卡时间是六点从公司出发,早九点却不是从家里出发呢?小刘从未想过这种事。这是三年级的儿子和两岁的女儿在家里闲聊时发出的疑问。
小刘去上班,七点十五分出发,把儿子送去学校,七点四十五分顺路把女儿送到丈母娘家,再顺路去上班——这世界上怎么会正好有顺路这回事儿啊!简直太美好了!
小刘去上班,老婆还在家里睡觉。老婆加班次数很多,往往晚上八九点归,蓬头垢面的还要举着咖啡皱着眉头在电脑前摸索一会儿才睡。老婆的公司近,就在离家二十来分钟的写字楼里,老婆上班时间也晚,十点才开始上班,可是老婆常常加班。
小刘去上班,为什么人要上班呢?为什么不能是公司长了脚到人的附近来呢?轮流着去每一位员工家附近,职员们可以顺便吃吃各地的美食,逛逛各地的风景,公司还省了置办地皮的钱——真是个好主意。然而你瞧着吧,每日清晨,蚂蚁一般忙碌的人们出门分成几波——出门卖菜的,出门买菜的,出门锻炼身体遛弯的,急匆匆拎着豆浆刚爿上车的,帮孩子背着书包跟在孩子身后一路小跑的,九点过后,整个交通慢慢畅通起来了,各归各位,放大了看,填在那个位置上的,不知是哪一个素日里嬉皮笑脸的,在这几个小时里戴了严肃认真的面具。
小刘去上班,一个月车子上的油费就要八九百,逢年过节堵车多的那个月都要超千,公司每月补贴三百通勤费,就那么着过吧,坐地铁跨市上班的都有,小刘就不计较了,人一旦比起了人,还是有些事情能放下的。每月月头还要给丈人丈母娘家两百,以谢谢她帮着带小孙女的帮衬,还要给老家父母两百,这些老人家总是舍不得用,攒着攒着到了过年,就给孙子孙女一人一个两千的红包,贴补的倒都没有他们给的红包多。小刘也不知道他们的钱是怎么省下来的,学生时代吵着闹着非要一个CD机,月工资七八百的他们也能咬着牙花三百多买一个,他们的钱不是钱,是涨财的树。小刘的钱也不是钱,第一天发的工资,第二天再去看,一半已经消化了。
小刘去上班,和他人说或是和自己说起来,不过就是糊口饭吃。老婆的公司近,她已经在那里做了七八年了。毕业后的小刘跳过三次槽,工资一次比一次高。每个公司都有乌糟糟的事,已婚的和未婚的暧昧了;年纪大的仗着自己工龄长经验足,压着年轻人一头,颐指气使让年轻人去干活的;偷偷摸摸篡改绩效数据,神不知鬼不觉把自己工资往上提的——人都是肮脏的动物,贪婪,虚伪,懒惰,自私,狡诈,恬不知耻,欺负了人还趾高气昂地叉着腰,誓要告诉众人他是王者的——脏,小刘自己也是个肮脏的,谁都躲不过。
小刘去上班,车子刚拐进公司大门,“嘭”的一声,一样东西掉落在了公司西侧那排的电动车棚顶上。
小刘认真上班,十点多,经理带着人走到小刘工位边,表示想要查看一下他的行车记录仪。小刘打开记录仪APP的那一刻突然想起早晨的那一声“嘭”,于是APP打开后,页面是糊着的画质,视频流畅,就是看不清。两位工作人员看了后,在他们的本子上记录了什么,就走了。经理笑道:车子也不是低端货,怎么记录仪这么模糊的。小刘挠挠头,憨笑道:是准备换了,下个月发工资就准备换了,款式都看好了的。
小刘认真上班,午饭时才听说是三十出头的少妇,和自己的部门主管暧昧了许久,她自己偷偷改绩效里的数据,主管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过了年公司倡导降本增效,这话儿也不是第一天说,说了许久了,无非是人离工位及时关灯,不耗费厕纸打印纸云云,谁能想他们会真真切切地去调取数据一一分析呢?主管胆小,上边是官,下边是一时的心头爱,于是上头问起来,主管咕哝着过去了。但少妇不依,这个月的数据便是实打实的数据,下个月呢?再下个月呢?这世间岂有被人白睡之理?女人是个感性的动物,说了别急别急,她就急得狗急跳墙,脸红的那么厚的白粉底都遮不住。已经发生了的,还能怎么样?当下就是悄悄地处理,按下不表,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这时候吵起来,对谁有好处?可是女人不懂,女人看似眼光长远,把未来几个月几年的事都拿出来幻想,然后再把从前的事也全部都抖落出来,从前年的一次在苏城出差一起开房,他没有主动点夜宵到最近的一次在沪上和欧商谈项目,晚间在酒店楼下漫步,明明有人上赶着问要不要茉莉花的,他就是当没看到,三五块一朵,二十块钱一束的滴着新鲜水珠的茉莉花,他看都没看,只顾着游走在她身上的手!于是女人跳楼了,谁知道她有没有后悔呢?听说她的一侧髋骨都碎了。听说她傻,听说她难,以后怕是要一瘸一拐地走路喽......风流韵事永远是不够听的,一顿午饭时间就能在几张嘴里用三五百字说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旁人的事是最好的下酒菜。
小刘认真上班,下午六点零六分准备关电脑的时候,经理的信息在群内响起:半年度总结会我们上周开过了,今天晚上用十五分钟时间做个超短时间复盘和对下半年的有效规划,六点半在二号会议室集合。于是“1”陆陆续续在群里跟上了,小刘只觉好笑:回“收到”显得刻板不活泼,回表情包显得太轻挑,回“1”又如何呢?还不是都做给他人看的。然而幸好是暑假,小刘也放宽了心加班,平日里孩子上学,总要急吼吼赶回去接孩子做饭的,暑假就没事儿,一切都是缓缓的。对坐的小李探过头来:刘哥,你说得加到几点啊,我晚上都约了男朋友去看电影的,早说加班么我就不约了......小刘往经理办公室努努嘴,笑道:肚子饿的话就先去吃饭好喽。
饭是给人吃的,早早就预备好了给加班的人吃的;食堂里的电视也开着,宫斗或是球赛或是战争片或是欧美剧宫崎骏的电影老港剧上影的动画片,总能吸引一部分人的,80寸的电视机飞的高高的,兜着下巴俯视着这群人儿笑:留住你们,留住你们!
最是真情留不住。永远无休止,不断忙碌着的是医院,那些年轻的年老的看似手忙脚乱又忙中有序地拉回一个个灵魂,把医院的外墙做成透明的,路人往里看,哭着喊着手足无措的人在旁跺着脚,医生护士们冷静地皱着眉——闹哄哄,热烘烘,冷哄哄。那些闪着神圣光芒的人或是嗔怪病人三个月内不可跳跃奔跑的,严肃冷漠叮嘱病人不可吃哪种食物的。这是一个连轴转的世界。大马路都有清净的时候,医院没有。四五点便忙碌的菜市场到下午时可以慢悠悠地缓下来了,医院不可以。晚上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的商场可以在早上深呼吸,医院不可以。
老刘去医院看脚疼。人越多,老刘的脑子越清醒。
下午三点,老刘从医院出来,在医院西南角的小公园里坐了一会儿。
一对二十来岁的娃娃坐在长椅上,各自低着头看手机,偶尔扭过头相视一笑,一根红花的枝丫在他们头上斜斜地飞着;三个穿着大筒子花裤的老大姐在绿草旁的小路上慢行着,边甩胳膊边聊天:楼下的女婿好像包了个小三,楼上的陈院长刚退休就带着孙子孙女去新加坡旅游了......
花很多,人很少。
人呢?都去哪儿了?老刘觉得奇怪。
盛夏也有树开花的,那一大片的绿中,许许多多的花儿开的正艳正红,是需要放下手机静下心来慢慢看的。可是看花的人呢?
凌晨三点,海棠花未眠。盛夏午后,紫薇花正艳。
可是看花的人还是少了,看书的人也少了。
看手机的人多,看电视的人也多。
具象化的视频好,省得人花了脑子去思考,影像直接传入脑中,不用再想象了;花儿有什么好看的呢?去年如此,今年还是如此,明年后年依旧如此,年年不变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呢?
老刘看电视,电视里广告多,他又不会用遥控器,于是看来看去也就这么几个节目,外国打仗了,男的爱上女的了,神仙爱上凡人了,成功了唱歌了跳舞了欢呼了。
老刘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人生不过就那么回事儿,儿时跟在大人们屁股后边跑,无尽的田野,大一点去学手艺——木匠,水泥工,裁布,什么都是半吊子,于是去卖苦力,扛面料,扛一卷五角,那时候的钱多好赚啊,三五年时间就能盖一栋小楼房,几个儿女就是靠他卖苦力养大的,可是现在,他们踢皮球,他们谁都不想养他,他们虐待他,他们不给他菜吃!都是蝼蚁,看着吧,这世道是公平的,看老天能饶过谁!老刘的呼噜打得震天响,比拉风箱声还响,比大马路上窜过去的机车轰鸣声还响。老刘自己不知道。
小刘看电视,说是电视又哪里是电视呢?都是碎片化的信息,短视频里什么都有,正义凛然的人间百态的卖声的卖情的,都是极有营养的信息,哄着人张了嘴狼吞虎咽地吃下去,看着让人吃了饱腹的,其实挖开来看,都是虚着的烟雾,内里什么都没有,血肉都没有,这一刻义愤填膺地呼号,下一刻便是对一个半裸着胸的女性的谄媚地舔舐。可还是要看,忍不住的,大拇指是器械,是机械,这一个还未看完,大拇指就已经蓄势待发划拉下一个了。
小刘看电视,儿子在书房做作业,妻难得早回,妻难得说露一手,妻把小刘推出厨房。小刘蜷缩在沙发上看手机里的电视,三岁不到的女儿给他贴公主贴画,咯吱窝旁酸溜溜的味道发散开来,自己都觉得熏人,小女儿倒兴致勃勃的把最可爱最喜欢的那张贴在了左手咯吱窝旁。小刘撑着左手坐起身,右手的手机是绝不能掉下的,贴纸掉了一半,小姑娘抓住贴纸,用力一撕,一根腋毛被拉了下来,小刘“嗷”地一声,随即皱着眉盯住小女儿,楼上那家常常责骂孩子的又在高声大喊了:老师怎么说的!啊?你说啊!坐姿要对!人家琪琪都知道!你怎么教了这么多遍还是不会!三五秒的静默后,突然出现孩子的一声尖叫“琪琪好你就去要琪琪好了!”小刘的背后出了汗,油烟机的嗡嗡声从厨房里传来。
小刘侧过身定睛看,空调的风吹得茉莉叶轻轻晃动,那些花店里的茉莉们有很多好朋友,不会孤单的吧?外面小公园里的茉莉也是长成这样的吗?她们不吹空调会觉得热吗?远处的汽车鸣笛声似是从空中而来的,虚幻又模糊;不知谁家掉了东西,“当啷”一声,旋即一个奶娃娃哭了起来,声音尖锐而有力,生机勃发的。油烟机的嗡嗡声从厨房传来,盘子被放在了锅旁,清脆地“叮”了一下,小刘闭上眼,妻踮着脚在高柜里探索勺子的踪影。
小刘不看电视了,他放下手机,轻轻拍了拍小女儿的头,转身去了厨房。餐桌上玻璃瓶里的茉莉有些发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