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李民的头像

李民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2/28
分享

我们兄弟仨

我们兄弟仨:老大加林,姓高,是个农民;老二少平,姓孙,是个矿工。我是老三,叫李民,在成都的一所大学里教书。

跟大哥认识是在收音机里,那时我正因生了一身的脓疥而休学在家。小伙伴们怕传染,再不来看我。娘也怕传染,就在柴房里给我铺了个床。我像个弃儿一样呆在柴房里,只有一台收音机陪着我——和大哥就这样认识了。

我知道大哥生活的那个村子叫高家村,大哥本来高中毕业在村里民办老师,可是后来被村支书高明楼的儿子给顶了!大哥恨,我也恨!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呢?像高玉德大伯说的:“我老了,争不得这口气了;你还嫩,招架不住人家的打击报复。”后来,当了农民的大哥去城里卖馒头,可是开不了腔——是我,我也开不了腔!有一次我跟爹去赵河街卖红薯,爹叫我喊“红薯!卖红薯咧!”我攒了好大劲儿,下了好大决心,可是憋得脖子脸通红也没有喊出来。不过最后还是巧珍姐帮了大忙,要不然,大哥回家该咋给爹娘交差呢?

大哥进了城,我真为他高兴!从村里到城里,丢了民办教师的饭碗,端上了记者的饭碗,让高明楼们后悔去吧!他新闻写得好,篮球打得好,浑身上下仿佛有用不完的劲儿!可是后来他为啥就变了心呢?他不该忘记巧珍姐替他买烟卖馍,不该忘记巧珍姐为他刷牙刷得满嘴血沫子,不该忘记巧珍姐陪她去城里买漂白粉、拉粪,不该忘巧珍姐每天为他打扮给他甜瓜吃,不该忘记巧珍姐天天为他牵肠挂肚嘛!

结果呢?大哥竟然爱上了黄亚萍,成了陈世美、高世美!陈世美被老包铡了,大哥被张克南他妈告了,他最后不得不又回到了高家村。我心里气大哥,可是又不愿意他回高家村:爱他的巧珍姐已经嫁了人,他回去还有谁会那么爱他、关心他!他这个“高世美”的坏名声人尽皆知,他回去还怎么活?

可是,不回高家村他又能到哪里去呢?

“是生活开了他一个玩笑,还是他开了生活一个玩笑?他不得而知。正像巧珍认为她和高加林的关系是做了一场梦一样,他感觉他和黄亚萍的关系也是做了一场梦。一切都是毫无疑问的:他现在又成了农民,他和黄亚萍中间,也就自然又横上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和亚萍结婚,跟她到南京去……这一切马上变成了一个笑话!”

一切美好的前景就像受潮的糖塔一样瞬间倒塌,让大哥狼狈不堪。如果说丢掉民办教师的工作该怨高明楼,那这一次,我想,完全应该怨他自己!让我更难过的是,即使这样,那嫁了人的巧珍姐还是那么爱他、护他:

“巧珍一下子跪在巧英面前,把头抵在姐姐的怀里,哽咽着说:‘我给你跪下了!姐姐!我央告你!你不要这样对待加林!不管怎样,我心疼他!你要是这样整治加林,就等于拿刀子捅我的心哩……’”

世界上恐怕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巧珍姐了,多好的一个人啊!可惜大哥错过了,这一错就是一生一世啊!

几年之后,我又在火车上遇到了二哥。

那一年,我高考落榜,和加林大哥一样只能回到我的王建庄。我跟着爹娘给棉花打杈,翻红薯秧,在黄豆地高粱地玉米地除草施肥,把自己晒得黢黑。我想起大哥,想起他像殉道者一样疯狂地干活儿,想起被他双手的鲜血染红的镢把……

我那时才真正理解大哥内心的苦痛,才开始思考我自己的人生:我也要像大哥像爹娘一样一辈子在这黄土地上刨食儿吗?我也要像小时候的伙伴们一样唏哩呼噜地喝着玉米糊糊、叼着烟袋、吆喝着牛羊然后老死在这里吗?

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多少个夜晚我辗转反侧,脑海中都是大哥的影子。和大哥相比,我更害怕被这个小小的村子困住,一生,一辈子。临近九月的一天,我终于一个人背着爹娘偷偷地乘火车去了哈尔滨打工。在漯河火车站的书摊上,我买了一套《平凡的世界》,作为四十多个小时长路上的精神粮食……

和大哥一样,二哥高中毕业回家当了民办老师,后来初中解散他也没法再当老师了。大哥回到了高家村成了农民,可是二哥不愿在双水村生活一辈子,他选择了离开。在黄原当揽工汉的他坚忍地在生活的烂泥里挣扎:

“三天下来,他的脊背就被压烂了。他无法目睹自己脊背上的惨状,只感到象带刺的葛针条刷过一般。两只手随即也肿胀起来,肉皮被石头磨得象一层透明的纸,连毛细血管都能看得见。这样的手放在新石茬上,就象放在刀刃上!”

幸运的是,他在黄原遇到了田晓霞。晓霞姐给他借书,陪他散步,给这个“趴在麦秸杆上的一堆破烂被褥里,在一粒豆大的烛光下聚精会神地看书。”的揽工汉送去了花格子的新床单、绿底白花的新被子——“不要见怪,不要见外”。和巧珍姐对加林大哥一样,她也把自己的爱情送给了二哥:

“少平走过去,先没有接书,立在晓霞面前,浑身微微地抖着。

晓霞抬起头来,用热切而鼓励的目光望着他。

他终于张开揽工汉有力的双臂,把她紧紧地抱住了!她头埋地他胸前,深情地说:“两年以后,就在今天,这同一个时刻,不管我们那时在何地,也不管我们各自干什么,我们一定要赶到这地方来再一次相见……”

命运给大哥开了个玩笑,让他错过了巧珍姐,让他转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高家村。而这一次,命运不是给二哥开了玩笑,而是用一柄利刃狠狠地刺进他的胸膛——晓霞姐在采访途中牺牲了!

我在火车上痛哭流涕,为这甜美的爱情,也为这该死的命运!

在哈尔滨,我跟二哥一样,白天打工,晚上看书。这本《平凡的世界》我整整看了三遍——从夏日炎炎到白雪飘飞。我哭啊,我笑啊,我被深深地感动着,也在深深地思考着。

爹让人写了一封信给我,说娘知道我离家出走之后整整哭了三天三夜,差一点把眼睛哭瞎。他说,回来吧孩子,哪儿的黄土不养人,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啊!

一九九二年的农历大年初一,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我坐上了南下的列车。我没有回到我的王建庄,而是带着打工挣来的六百元钱,回到了方城县第一高级中学去复读。

许多个夜里,大哥二哥都与我在梦里相见。我看到大哥眼睛里悔恨无奈的泪水,看到二哥鲜血淋漓的脊背,看到黄土高原上的高家村、双水村、大牙湾煤矿……

高考过后,我又到了哈尔滨,一边打工一边等待消息。

那天,娘正和几个老邻居在泡桐树下乘凉,村支书拿着一个信封交给娘:“你家娃娃考上大学了!咱村第一个!”

娘把信封紧紧地攥在手里,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哭:“俺娃考上大学了!俺娃考上大学了!”

秋天,我背着《人生》和《平凡的世界》到信阳农业高等专科学校去读书。毕业后被分配到方城县第一初级中学教书,五年后我进修完本科,被调入河南省南阳市第五师范学校教书。又五年之后我考入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读研究生,毕业之后成为西南石油大学艺术学院的一名教师。

我时常跟学生们聊起大哥、二哥我们兄弟仨的故事。我想,如果把二哥放到大哥的那个时代,他也可能像大哥一样回归到那片黄土地;如果把我放到二哥那个时代,我也可能像二哥一样成为一个煤矿工人。历史一页页翻过,新的生活画卷在人们面前徐徐展开。我思念我的巧珍姐、加林哥,我感恩我的晓霞姐、少平哥,正是他们或徘徊或坚决的脚步,指引着我走向一个更加光明的未来。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