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大爷
“爹!爹......”老三跪在棺木前一声声喊着,青灰的砖地上洇开两团水渍。满屋人跟着红了眼眶,老会计王伯颤巍巍扶起他:“快给你爹烧些盘缠,莫误了黄泉路。”纸钱腾起的青烟里,寿衣绸面泛着幽光,老剃头匠的推子贴着泛青头皮沙沙作响。当棺盖沉沉合上时,檐角的麻雀惊飞一片。
这方水土谁不识洞大爷?老辈人说民国三十七年,他娘为躲抓丁躲进鹰嘴岩,洞窟里接的生。后来他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狼毫字在红纸上能透出筋骨,五八年就吃上了公家粮。那年腊月把全家接进城时,四里八乡的爆竹屑铺了十里山路——打前清起,就没见过戴干部帽还住筒子楼的。
四个儿女像四根麦穗沉甸甸压着老父亲。顶职政策下来那晚,洞大爷对着煤油灯把算盘拨得山响:大闺女泼出去的水,老二刚够着招工线,老三老四还在学堂......窗棂结霜时他狠心掐了灯,次日便递了病退条子。只是没料到,大闺女跟着温州货郎走的那天,把他给备的嫁妆全砸在了门槛上。
新出纳的算盘到底没接住。当警笛撕开晨雾时,洞大爷正给老二相中的媳妇裁红布——那姑娘胳膊抵得上城里丫头大腿粗。后来才知道,白条子借出去的二十万,能装满三个化肥袋。卖房那日,老会计看见他蹲在银行台阶上,把房契按在算盘珠上折了又折。
回村时连条看门狗都没带。腊月里判决书下来,说是要收尸,老头子直挺挺栽在晒谷场上。开春后他常攥着把旧算盘坐在村口,铜框都磨出了包浆。临终前夜,灶上煨着给老三抓的药,老四还在县道班车上颠簸。他忽然支起身子,朝着铁窗方向喊了声“老二”,像被抽了筋似地软下去。
出殡那日,抬棺的汉子们踩过满地纸钱。有人望着新垒的坟头叹气:“要能看透后三十年......”话音散在风里,几只乌鸦扑棱棱掠过老槐树。不知哪家娃儿在唱:“铁算盘,九连环,连环套住儿孙腕......”
老王叔
竹椅在青石板上拖出绵长的吱呀声,老王叔的旱烟袋在夕阳里明明灭灭。鼻涕娃们咬着麦芽糖围上来,第五次央他讲江口担盐的旧事。“那年头啊......”烟杆在石臼上磕出火星,惊飞了檐角打盹的麻雀。
他说到饿得啃树皮时,穿开裆裤的小栓子突然蹦起来:“王爷爷骗人!饿鬼怎么还能挑盐?”老头子的山羊胡抖了抖,浑浊的眼珠泛起狡黠的光:“猜猜我往娃娃眼里抹的啥?”七八个脏手指头戳向空中,猜糖渣的猜煤灰的,就是没人说辣椒面。直到暮色染蓝了打谷场,他才从补丁摞补丁的裤腰里摸出个油纸包。
那包红粉子沾过多少童稚的泪?老王叔总说记不清了。只记得某个春寒料峭的晌午,土墙根下蹒跚的奶娃娃像颗熟透的柿子。他抖着手摸向辣椒袋时,惊飞了篱笆上的芦花鸡。孩子的哭声撕开裂帛似的天,他袖口藏着的牛屎团在陶碗里化开墨色涟漪。
“后来呢后来呢?”孩子们揪着他褪色的中山装口袋。老王叔忽然剧烈咳嗽起来,烟袋锅里的灰烬簌簌落在补丁上。“那家人...给烙了五张荞麦饼啊...”他的声音被晚风揉碎在晒场尽头,那里歪着棵半枯的槐树,枝桠间悬着半轮苍白的月。
村口碾盘旁嚼舌根的婆子们常学他佝偻的背影:“作孽哟,拿辣椒祸害奶娃子。”可谁也没见过老王叔箱底那摞蓝布帕子,每年清明都多出一块——最旧的那方绣着歪扭的“谢”字,针脚里还沾着三十年前的辣椒末。
昨夜启明星刚爬上山梁,老王叔的破木门突然吱呀大开。他背着当年走江口的竹篓,篓绳深深勒进驼了半辈子的脊梁。晨雾漫过打谷场时,有人看见他朝着东南方叩了三个响头,震落了老槐树上最后几片枯叶。
二叔
二叔生得一副好皮囊,脑子灵光,嘴皮子也利索。当兵时在驻地城里谈了个大学生对象,听说那姑娘生得水灵,退伍时带回村里那日,整个庄子都炸了锅。城里娇养的金丝雀初来时还当是游山玩水,不出半月就闹着要回高楼大厦。二叔攥着人家袖口求了半宿,末了还是眼巴巴望着长途车卷起黄尘。
自那日,二叔的魂儿像是被车轮碾走了。整日把自己锁在西厢房,任谁劝都只闷头说“没事”。家里人见他渐渐肯出屋走动,忙不迭张罗亲事。唐家姑娘生得五大三粗,挑粪能担双桶,犁地赛过老牛,全家都说这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媳妇。二叔抵死不从,终究被老父的烟袋锅子逼着披了红褂。迎亲那日唢呐吹得震天响,轿夫们却听见盖头下漏出呜咽,洞房夜新郎官竟在牛棚蹲到天明。
成了家的二叔像头困兽,见着媳妇就摔碗砸盆。二婶确实生得粗笨,腰身赛过面缸,脸庞浮着麦饼似的红晕。可到底是妇道人家,哪经得住日日被骂“肥猪”。田间地头常见二婶抡着犁耙,汗珠子砸进黑土里,二叔却揣着手倚在田埂:“她有的是牛力气!”村里人夸他能娶到勤快媳妇,他倒把牙咬得咯吱响。最寒心是娃儿落地那日,二叔瞅着皱巴巴的婴孩直嚷嚷:“这眉眼哪点随我?”这些年我总撞见二婶躲在磨盘后抹泪,衣襟上结着盐霜。
捱到开春,二叔揣着三百块南下闯荡。先是在商场当保安,后来不知怎的混成“大学生经理”,西装革履月入几千。这边二婶带着娃啃咸菜疙瘩,那边听说他换了好几任城里相好。娃要上学那年,二婶托人捎信,回话却是忙音。十年光景,老太太临终前说老二订了机票,可直到黄土盖棺也没见人影。出殡那日二婶攥着孝布,指甲掐进掌心里。
后来二婶带着孩子改嫁赌鬼,常被打得浑身青紫。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县医院,蜡黄的脸上浮着蜘蛛网似的血管,攥着婆家人的手求他们送孩子找爹。偏巧那年二叔带着新欢还乡,城里姑娘踩着细高跟,走过祠堂时脊梁骨快被乡亲们戳穿。有人说看见二叔在母亲坟前枯坐半日,纸钱灰扑簌簌落满肩头。
如今二叔拖着糖尿病身子回来,瘦得嶙峋,药瓶见了底。那日他摸黑去后山,新坟上荒草才冒尖。守林人听见男人嚎得像受伤的兽,北风卷来零碎话:“媳妇...对不住...”,转眼就被吹散在野柿子林里。
麻婆
“麻婆死了!麻婆死了!......”村头的呼喊撞碎清晨薄雾,中年汉子跌跌撞撞从青石巷掠过。灰草棚前渐渐聚起人群,议论声像炸开的油锅。有人掰着指头数日子:“可不是,足足五天没见着人影。”邻家阿嬷抹着眼角:“前日夜里咳得山响,听得人心慌......”话音未落,人群里突然冒出一声:“她家幺儿呢?”
那声催命的呼喊破窗而入时,麻婆的儿子正在系蓝布衫的盘扣。指尖猛地一颤,铜扣子“当啷”砸在青砖地上。刚要抬脚,媳妇从里屋甩来一句:“赶着去收魂?”他像被抽了脊梁骨似的,直挺挺跌坐在条凳上。直到拍门声震得门闩乱晃,才听媳妇从牙缝里迸出话:“要办丧就在草棚办,敢往家里抬半寸......”后半句被北风卷走,男人惨白着脸跟来人去了。
围观的乡亲们不住地咂舌。灰草棚顶漏下的天光里,麻婆枕着半块青砖,补丁摞补丁的灰布衫倒比生前齐整许多。
麻婆本不姓麻,因着一脸麻斑得了这称呼,倒也应得坦然。年轻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铁娘子,担得起两箩谷子走山路,耕田能抵个壮劳力。儿媳妇接连生下三个娃娃,她背上驮着小的,手里牵着大的,灶膛火光映着佝偻的背。稍有迟缓,儿媳的唾沫星子便劈头盖脸砸来,儿子总蹲在门槛上吧嗒旱烟。
待孙儿们能下地拾穗,麻婆真成了秋后的枯藤。儿子新起的砖房气派,她却被打发到牛棚边的草棚。眼疾让她的泪沟常年泛潮,儿媳远远瞥见就绕道走,像躲瘟神。早年夭折的四个孩子化成心尖的疤,独苗儿子倒成了扎在肉里的刺。
这刺是她亲手养大的。幺儿幼时多病,她背着他翻三十里山路找郎中,怀里揣着冷馍自己饿晕在溪边。盖新房缺牛踩泥,五十岁的人赤着脚在泥潭里扑腾,额角那道疤是搬砖坯时被窑口落砖砸的。如今青砖大瓦亮堂堂,老母亲反成了门楣上的灰。
寿衣是簇新的黑缎面,衬得她枯瘦如柴。活着时总穿灰扑扑的土布衫,补丁叠得看不出原色。肥大的缅裆裤用草绳系着,破洞露出干树皮似的腿。此刻严严实实裹在绸缎里,倒像具套错了壳的蝉蜕。
腊月里柑子金贵。有回麻婆喉咙痒得厉害,哆嗦着摸了个柑橘,儿媳劈手夺下摔在地上。小孙子佯装贪嘴多讨了几个,偷偷藏在衣兜里。老人絮叨这些时,混浊的眼会泛起星子:“娃儿说等挣了钱,给我扯花布裳哩。”皱纹在嘴角堆成苦瓜瓤:“等得着么......”
去年孙儿考上省城学堂,家里凑不出银钱。麻婆颤巍巍摸到后山,亲手放倒守了四十年的老柏树。树贩子点钞票时,她盯着年轮发怔,一圈圈都是喂给岁月的血肉。
送葬那日飘起盐粒子似的雪,纸钱混着雪片在荆棘路上翻飞。道士摇铃铛时,棺盖忽然掀开条缝——老太太眼睑微启,定定望着某个虚空。人群骚动起来:“孙儿还在学堂呢......”没人敢告诉那孩子,他此刻或许正盘算:年关近了,该给阿婆捎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