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自我书

我总觉得背后有人在喊我

总觉后脑贴着焦灼的呼唤

脖颈不断拧转，像一颗

即将崩出的螺丝

后来，用沉默焊死双耳

十字路口，绿灯亮成赦免

一只手却搭上肩头

转身——空无一人

只有我的影子，被路灯

钉在马路中央

它张口，吐出一圈

无声的涟漪：

“……”

扩建

从童年起修筑内心的房屋

每天都有人推开虚掩的门

留下半盏茶，或一截烟灰

也有人沉默穿墙而过

留下永久的人形凹陷

我称他们为：亲人

四十年，不断往深处砌墙

房间嵌满他们的低语

直到某个清晨，想走进去

却听见自己的叩门声

在走廊尽头回荡

才发现锁孔深处

那把守望的钥匙

已反向生长，成了

最后的门闩

隐刃

起初，一个词

像匕首刺入。我任它立着

直至刃口，长出新的血肉

后来的争吵、沉默与和解

都是锻打，都是为了

将那道铁，淬进我的骨骼

也有夜深的月光来敷伤

像母亲，吹凉滚烫的米粥

如今我想吐出一句冰

它未及成形，寒意

已先渗回喉间

化开一片

温热的乡土

蚁群

蚂蚁钻出地板的裂缝

摆动触须，如接收指令

从脚踝沿血脉的暗河

向心口逼近

听见胸腔堤坝

细碎的崩裂。我捏起它

掷向地面。它抖抖身子

继续沿我目光的陡崖

向上攀援

指腹施行一场微型的刑罚……

子夜，梦见半透明幼虫

从判决的指缝间溢出

我变成一个巨大的

空巢

醒来，晨光正沿着

那道微小的碾痕

缓缓，爬行

一声鸟鸣

一只鸟落上摊开的书页

在字里行间跳跃

它啄食几粒零散的文字

像啄食僵死的虫

我双手拢成半座城郭

它忽然抬头，眼眸里

映出我渐渐放大的阴影

蓦地，一声锐响迸发——

像松针，刺穿装订线

与午后的寂静

多年后合上眼

那枚淬火的松针

仍准时射穿

我渐厚的黄昏

自画像

画侧面，藏起右耳

要留下雀斑，和父亲

留在我眉骨间的执拗

不画左手的疤痕，不画

被削去的指尖，不画

那颗快枯死的门牙

不用软铅，用炭

描摹暗部的棱角。将白发

压进纸的肌肤，一遍遍

往黑里沉

如果线条过于密实，不透气

就借母亲刚出笼的馒头

把光，从生活的暗部

一点一点，吸出来

无题

云飘过，天空是它蜕下的茧衣

鱼穿过，水是它正在溶解的遗嘱

我走过，路是渐渐自焚的导火索

当云散尽，天空愈合

当鱼化尽，水忘了疼

当路，在脚下燃成灰烬——

我便成了那枚空茧

在无水之地，用绷紧的神经

一遍遍，打捞着

自己的回声

雨夜即景

暴雨先击中胸膛

才被耳朵收集。我以手掌为伞

举着破碎的晴空

横穿虚线的斑马线

一声尖锐的刹车——

它停驻，像顿号

卡在我与往事之间

多年围困的堤岸，应声

塌陷出一道

安静的入海口

于是，体内的暴雨

终于找到了

自己的下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