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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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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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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他还活着》

老街的旧书店里,时间仿佛被装订成了册,整齐地码放在檀香木的书架上。

林老爷子坐在柜台后,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手里捏着一把修复旧书籍用的镊子,正小心翼翼地分离着两页几乎长在一起的书页。

门外梅雨淅淅沥沥,将青石板路洗得发亮。这样的天气,店里少有人来,林老爷子乐得清静,专心对付手中那本民国时期的诗集。

“老板,您这里收书吗?”

林老爷子抬起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浑身湿漉漉的,怀里紧紧抱着一只褪了色的帆布包。

“得看看是什么书。”

林老爷子放下镊子,示意年轻人进来。

年轻人怯生生地走进来,从包里取出一本用塑料袋子层层包裹的书。

林老爷子接过来,揭开塑料布,眼神微微一滞...

那是一本195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鲁迅作品选》,深蓝色的封面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字样,书脊开裂,纸张泛黄脆化并伴有陈旧纸张特有的味道,显然是经历了漫长的岁月。

“这是我爷爷的遗物,家里清理东西,我妈本来要扔的...”

“我看里面有很多批注,觉得可惜。”

年轻人一边说一边搓着手...

林老爷子戴上白手套,轻轻翻开扉页。

右下角有一行褪色的钢笔字:

“奖给作文比赛第一名,陈望秋,1962年春”。

此时,林老爷子的手停在半空中。

“您认识这本书?”

年轻人察觉到了老爷子的异常。

林老爷子没有回答,继续翻动着书页。

在《故乡》那篇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那熟悉的笔迹让他的呼吸几乎停滞。

“这本书,我收了。”

林老爷子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开个价。”

年轻人显然没料到这破旧的书真有人要,犹豫着说:

“您看着给吧,我不懂这个。”

林老爷子从柜台取出五张百元钞票,年轻人瞪大了眼睛,连连道谢后匆匆离开,仿佛怕老爷子反悔。

此时雨声渐密,林老爷子关上店门,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

他回到柜台后,泡了一壶浓茶,开始一页页翻阅那本《鲁迅作品选》。

不多时...

在《社戏》那篇的末尾空白处,他看到了一行小字:

“今日与修远同看社戏,我说长大后要写尽人间悲欢。他信我。——1962年冬”

林老爷子的眼眶湿润了。

六十多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陈望秋。

这个名字已经多少年没有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了?六十年?比整整一个甲子还多吧。

唉...

他们是小学同窗,家住同一条巷子,一起上学,一起爬树掏鸟窝,一起被老师打手心。

望秋沉稳内敛,修远活泼外向,性格迥异的两人却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

那時候的他們,常在放学后爬到学校后的小山上,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

望秋总会问:

“山那边是什么?”

“是更多的山。”

修远回答。

“不对,山那边是大海,我爹说的。”

“总有一天,我要去看海。”

望秋眼里泛着光。

1962年冬天,县城剧团来演出《社戏》,学校组织全体师生观看。舞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腔让大多数孩子昏昏欲睡,唯有修远和望秋睁大了眼睛,被那悲欢离合的故事深深吸引。

回去的路上,望秋说:

“我长大了要当作家,写尽人间故事。”

修远笑他:

“就你那作文水平?老师都说你写得干巴巴的。”

“那你写...”

望秋并不生气:

“你讲故事生动,老师常夸你呢。我为你提供想法,我们一起合作。”

两个孩子击掌为盟,一个要当作家,一个要当编辑。

相约好将来一起去看海,一起去北京见大世面。

然而命运的轨迹从不按照童年的设想进行...

1966年,运动开始了。

22岁的陈望秋因家庭成分不好,被禁止继续他的梦想。

21岁的林修远(林老爷子)则因为根正苗红,被推荐到县文化馆工作。

分别前夜,两人又爬上那座熟悉的小山岗。

“你要继续写作,连我的份也要一起才行。”

“我爹说,要把我送到乡下亲戚家一段时间。”

望秋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

“等过段时间,我就回来,到时候,你一定要写出点名堂来啊。”

修远重重地点着头。

时间飞逝...

眨眼间临近两年的时间,修远听说望秋所在的村子发生了山洪。他连夜赶去,只见满目疮痍,河岸两旁尽是残垣断壁。村里人说,望秋为了救他困在屋里的女儿,被倒塌的土墙给两次掩埋,尸体第三天才给挖出来。

这一天,修远参加了简单的追悼会,望秋的母亲哭得昏死过去。修远站在那具薄木棺材前,无法相信里面躺着的是他最好的朋友。

回家后,他自己也大病了一场,几乎送掉了半条命。

病愈后,修远不断地回忆着他们曾经的种种过往,爬山、爬树、掏鸟窝,看戏,谈写作,

甚至想起望秋最喜欢的一句话:

“生命悠忽,唯有文字不死。”

此时的修远再也绷不住,痛哭了一场,然后开始写作。

他写下记忆中与望秋一起度过的童年,写下小镇的人情世故,写下那些曾经他们想要一起完成却最终不能完成的梦想。

他的文章偶尔在地方小报发表,但更多时候是被退稿。

1977年,高考恢复,已经32岁的林修远考上了省城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他留校任教,结婚生子,过着普通知识分子的生活。

而多年来,他始终保持着写作的习惯,但作品一直反响平平。

九十年代,他出版了一本小说集,销量惨淡,评论界更是毫无反响。

千禧年之际,妻子病逝,孩子们也都成家立业。退休后的林修远回到故乡小城,开了这家旧书店,顺便做些旧书修复的活儿。

而如今写作成了业余爱好,偶尔在地方杂志上发表些短文。

林修远已经很少想起陈望秋了。

那个曾经发誓要一起去看海的少年,已经模糊成记忆深处的一个影子。

直到今天,这本布满批注的《鲁迅作品选》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林老爷子泡了第二壶茶,继续翻阅着。

在书的最后一页空白处,他发现了一段长长的文字,墨迹与前面略有不同,似乎是后来加上去的:

“修远吾友:

若你能读到这些文字,说明我已不在人世。不必悲伤,人生在世,终有一死。

近日读鲁迅《朋友》一文,甚有感触...

我想,我们之间的友谊便是如此。

你总是相信我能成为作家,我也坚信你能写出传世之作。

或许我们相信彼此,胜过相信自己。

日前医生告知,我已患上肺痨,已入膏肓,恐不久于人世。思前想后,竟无甚遗憾,唯有一事放心不下,恐你因我之死而放弃写作之志。

修远,你常说自己资质平庸,不及我聪慧。此言差矣。你有着我所缺乏的敏感与洞察,你能看见平凡生活中的诗意,你能记住人们忽略的细节。这些才是作家最珍贵的品质。

假如,我还能活着,定要与你一同去看海,一同去北京,一同写成我们心目中的大作。

但若我不在了,请你独自前往,独自写成。不要因我的缺席而停止追寻我们的理想。

生命短暂,艺术长存。

请带着我的那份,继续写下去...

你的好友,望秋,1967年冬”

林老爷子的手颤抖着,泪水模糊了视线。原来望秋早知道自已时日无多,原来那场山洪只是带走了一个早已被疾病判了死刑的身体。

林老爷子从未读过这些文字,因为这本书他早年已经翻阅过多遍,难道在分别后的岁月里... ?

唉...

六十多年了,林老爷子如今都已经八十岁了,成了一个默默无闻的旧书店老板。他辜负了望秋的期望,没有成为作家,更没有写出传世之作。他只是活着,普通地活着,像大多数人一样...

夜深了,雨停了。

林老爷子擦干眼泪,小心翼翼地将书页抚平。他取来修复工具,开始一页页地修复这本承载着六十多年友谊与遗憾的书。

林老爷子动作很慢,很细致。

当他修复到《故乡》结尾处那著名的一段时,他的手再次停了下来:

“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在这段话旁边,年轻的望秋用稚嫩的笔迹写道:“与修远共勉。”

林老爷子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放下工具,拿出纸笔,开始写作。

他不是在写那些宏大叙事,也不是写那些技巧娴熟却毫无灵魂的小说,而是写一个关于友谊、梦想与遗憾的故事,写两个少年相约要看山那边的大海,写一个人如何带着另一个人的梦想多活了这六十多年。

此刻的文字如泉水般涌出,没有停顿,也没有犹豫。

他写下了记忆中望秋的模样,写下了那个看社戏的冬夜,写下了小山岗上的告别,写下了六十多年来的自责与逃避。

天亮时分,他写完了最后一句话:“假如他还活着,我会告诉他,山那边确实是大海,我已经看见了。”

林老爷子将文稿装入信封,写上城里一家文学杂志的地址。他并不期待发表,只是觉得必须要这样做。

为望秋,也为自己,为当年一起追逐的那份厚重的理想。

两天后,林老爷子独自去了北戴河,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大海。站在沙滩上,他从包里取出那本修复一新的《鲁迅作品选》,轻轻抚摸着封面。

海浪拍打着岸边,就如六十多年前两个少年想象中的声音。

“望秋,我们终于看到海了。”

他对着大海轻声说道...

回到家后,林老爷子继续经营着他的旧书店,只不过从那以后,林老爷子像是如释重负。

偶尔会和来店里的读者们寒暄寒暄。

偶尔也会讲述曾经有两个少年的故事:

一个生命停留在将要近24岁;

另一个带着挚友的梦想多活了六十多年,

最终在文字中第一次获得了此生的如释重负...

“哦...”

“对了...”

“山的那边,确实是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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