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老城区的冬夜傍晚,路灯在雾气中正酝酿着一团团的黄儿...
三岁的我坐在黑色二八大杠自行车的横梁上,看着爷爷布满老茧而又时常忘记带手套的那双手紧握着车把,指节处因用着力抓握而显得有些发白。车轮正缓步地碾过已有些许结霜的煤渣路,发出细碎的咔嚓声儿。
“小汋洋,数到第几盏了?”
爷爷那带着方言而厚重的声音从我头顶上方传来,同时混杂着机油和烟草的味道。
“十、十一...”
“爷爷,那两个路灯为什么会一闪一闪的?是不是坏了?”
我掰着冻红的手指抬头问到...
爷爷的笑声震着我的后背,车铃也跟着叮当作响:
“呵呵呵...”
“它们在看小汋洋有没有认真数数啊...”
那是1998年,我那会儿还不懂什么是下岗潮,不知道这座城市也正在缓慢的发生着变化。只知道爷爷的自行车座垫磨得发亮还边上掉皮儿。奶奶的万能锅总是咕嘟咕嘟的冒着泡儿,以及从幼儿园到家属院,一共要经过二十七盏路灯...
这是爷爷教我的,虽然我总是数错那么一两个...
爷爷的身高有一米七五,身型结实,奶奶总说年轻那会儿爷爷是个大高个儿,一身呢子大风衣、黑皮鞋,还擦得锃亮,人长得还帅气!
对,没有听错,奶奶知道帅气这个词语的意思,所以我听到过很多次她这样形容爷爷。
但我懂事起,爷爷经常穿着洗得发白的运输队蓝色工作服,袖口都磨出了毛边。奶奶说那时爷爷下班后总要仔细抹一把脸后才去接我,那毛巾上还沾着淡淡的汽油味儿。
幼儿园门口那盏路灯最亮,照得他花白的鬓角闪闪发光。他总会变魔术一般从兜里掏出油纸包着的糖火烧饼,饼面上还有糖粒儿在闪烁。
“别告诉奶奶。”
他眨眨眼,皱纹从眼角漾开。
我啃着饼,糖粒儿沾了满脸,边嚼边点头。
他就用那双粗粝的手给我擦拭脸角儿,掌心的老肉茧刮得我生疼,但动作却很轻柔。
不多时...
奶奶果然等在巷子口第三盏路灯下,灰布棉袄罩着她那瘦削的身形,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悠长悠长的...
“又买零嘴儿!”
奶奶和爷爷一样,操着一口地道的本地方言说着,一边作势要拧爷爷的耳朵,却先把我搂进怀里暖着。
“回家喝豆浆,今天给你多放了糖”
厂家属院的红砖楼斑驳陆离,楼道的灯坏了三年愣是修不好。爷爷举着旧手电照路,光柱在台阶上窜来窜去。
“小汋洋,看着点儿楼梯走”
“爷爷给你照着,别摔着了。”
爷爷嗨呀嗨呀地喘着气跟在后头...
四季更迭...
我八岁了,时间真的很快...
2003年的秋天,爷爷正式退休了。
返聘书和诊断病历同时到来,轻度糖尿病。奶奶把病历锁进了抽屉,往豆浆里少放了一勺糖。
“没事儿,能咋的?”
“吃完了一会儿接小汋洋放学。”
爷爷依旧蹬着那辆二八自行车...
爷爷老了,自行车也老了,链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了咔哒作响。
校门口那盏最亮的路灯下聚着好多老人,都是来接孙辈的。有的爷爷们蹲在马路牙子上抽烟、闲谈。有的奶奶们还在忙着织着手头上的毛线活儿。
而我的爷爷从不和他们掺和,总在他这么多年一直固定的位置上站得笔直,就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今天学分数了。”
“二分之一加二分之一等于一。”
我蹦上后座儿...
爷爷的车把左右晃了晃。
我怔怔看着他的背影。那一刻忽然发现,爷爷的脊梁不如从前挺的直了。
黄昏中路灯接连亮起,我们的影子投在了被剥落的广告墙上。爷爷开始教我认路灯的样子:
“这是玉兰灯”
“那是琵琶灯”
“厂后门那盏最特别,灯罩里还住着麻雀一家。”
从那之后,我开始好奇的很多次看着那里,我蹲在生锈的厂区铁门外,看雏鸟从灯罩缝隙里探出嫩黄的喙儿,有时还会听见吱儿吱儿的叫声儿。
有一回爷爷在我身后轻声说:“灯亮着,鸟儿就不怕黑。”
这一晃儿,又是几个四季的更迭...
青春期也来得猝不及防...
2013年一个夏季的夜晚,我们在离家门口没多远的路灯下爆发了争吵。
“视觉传达?”
“那是啥呀?”
“那能学啥?”
他攥着车把,指节发白。
“学点其它的不行吗?”
“不行学个修车开车专业”
“毕业后哪儿都能找着活儿干...”
“我可不想一辈子修车!一点儿前途都没有...”
我吼出声来,惊吓到了几个过路的人。
爷爷突然沉默了...
灯光晒在他的身上,花白的发茬像落满了霜。他推着自行车转身离去,背影被路灯拉得很长很长,长到几乎看不到终点。
奶奶在家里似乎听到了我和爷爷的争执,穿着凉褂子走了出来。
“算了,汋洋,蚊子多外边儿,赶紧回家,你自己觉得能行就行。”
“奶奶也不懂,给不了你啥意见。”
“你爷爷啊,这个人一辈子都较真儿的很,昨天还到处打听啥是你说的那个叫什么传的专业。”
我和奶奶边说边走,不一时走回了楼口儿...
爷爷的那辆褪了鲜亮的黑色二八大杠自行车倚在楼道口儿,车筐里扔着本皱巴巴的《高考志愿填报指南》。
时间一天天过去...
录取通知书寄来的那天,爷爷用红笔在北京地图上圈出我的学校位置和下车后要从哪儿走。
大学四年,每次放假回家,不论白天夜晚,无论我坐哪班车到站,火车站出口那盏最亮的灯下都能看到爷爷站在那里等我。那画面像极了小时候放学的情景,爷爷也总是固定站在他那个从没有换过的位置,望向学校大门口儿这边,熟练的在人群中分辨着我。
四年了...
每次出站我也都会下意识的看向那盏最亮的路灯,而我的爷爷都总会等在灯下,手里提着几个缸炉烧饼,温馨的咧嘴笑着看着我托着行李往他那边走。
“你的奶奶说想吃附近那家做的烧饼,”
“嚼着香还酥脆,芝麻还多。”
“硬叫我出来买几个回去,”
“这不...我是买完了刚好路过这儿,歇歇脚儿...”
爷爷每次都这么说,绝口不提到底站着等了多久。
但我明白了,有些爱从来不需要用时间和温度来计量...
2019年春节,每家团圆的日子。
这时的爷爷已经有脑萎缩同时伴有糖尿病导致眼睛视力模糊,看东西就像蒙上了一层纱。
初二的下午接近傍晚,几天没有出门遛弯儿的爷爷突然穿上袄子说出去转转...
到了睡觉时间,都不见回来...
而找到他时,还能说话:
“天黑了看不清路摔倒了,没啥事儿...”
我也看到了他身上的磕碰泥土,看着走路、说话,身体都没有异常的变化,就一起回了家。
但这句话,成了爷爷人生的终点...
每每想起,都觉得愧对爷爷...
不多时,他的手开始发抖,鼻子也开始出血...
这才意识到严重的我们,去了医院检查,这会儿他已经不会说话了。
颅内右前脑部分摔碎,同时脑出血,没救了...
躺在医院病房不多时,经过几次痛苦难受的呕吐过后,爷爷永远的走了...
不到三个小时...
奶奶全程没有掉眼泪,一直握着爷爷冰凉的手:
“老头子,这儿灯太亮了。咱们回家...”
送葬那天,我将这篇文字打印了出来,随着爷爷安葬入土,只想告知您,
从小到大,一切... 我都记得...
之后这六年,奶奶苍老了许多,必定年龄大了...
她的记忆随着灯光明明灭灭。
有时给我讲爷爷年轻时开卡车运机床的事儿;
有时说爷爷年轻时挺有气质的,开会时像个老师总拿个破竹条子;
有时说他们刚结婚有几次吵架,太奶奶怎么絮叨爷爷的;
说着说着就笑了:
“那个家伙,”
“我们第一次见面儿,”
“外套里面衣服都穿反了就跑我家里来了。”
可有时又突然落泪:
“厨房灯没关,你去看看给关了...”
2025年,这个夏天特别的热...
这个七月,她突发脑出血,没有说话,临终时目光投向窗外。
奶奶的葬礼在七月的晨雾中进行。我捧着遗像走在送葬队伍最前头,照片里她穿着那件洗得发软的灰布衫,笑得眉眼弯弯,就像小时候每次等我回家的那般慈祥。
奶奶的墓地选在爷爷旁边。共用一个墓碑。
我跪下磕头时,发现墓碑缝里长出了一小株狗尾巴草,在晨风里轻轻摇晃。这草爷爷以前常摘来逗我玩,那时奶奶总怪他每次最后又到处乱扔。
“也好...”
“以后爷爷扭秧歌,”
“奶奶就在旁边看着,”
“再不用去外面找他了。”
我对着墓碑说到...
返回老城时已是黄昏。
推开家门,那盏用了三十年的白炽灯一直亮了一整天。这几天忙里忙外,心情都沉重,谁都没顾上关灯。床边的靠椅上,奶奶的毛线活儿还摊在那里,织了一半的毛衣上是给我的花色。
厨房里,豆浆锅冷着,锅底结了层薄薄的膜。我打开煤气灶加热,就像奶奶教的那样慢慢搅拌。白汽腾起时,窗外路灯恰好亮起,昏黄的光透过水汽,在墙壁上投出晃动的光影。
那晚我睡在奶奶屋里。枕头上还留着她的头油味儿,淡淡的花香混着药香。半梦半醒间,好像听见楼道里传来脚步声,是爷爷蹬蹬的上楼声,接着是奶奶蹒跚的拖擦步响。我猛地坐起,却发现只是窗外的风搅动着树叶...
次日晨光初微时,心情未稳,想出去走走。
我再次走在那条熟悉的路中,从家门口到厂后门,一盏一盏路灯数过去。第二十七盏灯下,竟不知何时长出了几株野菊,花瓣上凝着露水,在晨曦中闪闪发亮,那是奶奶最爱的花。
最后,我停在了厂后门,坐在新装的长椅上。
椅背上不知是谁刻了一行小字:“此灯长明,照归人...”
我忽然觉得...
也许,爷爷奶奶从未真正离开。他们化作了光,化作了晨雾,化作了年年生长的狗尾巴草,继续守护着这座老城和城中他们爱了一辈子的人。而此时天光大亮,路灯熄了。我转身回头,走向晨光,身后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就像小时候坐在自行车大梁上看见的那样...
当风起时,我恍惚又听见了车铃叮当作响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