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汋洋
网站用户
周六下午五点左右，周磊坐在奶茶店窗边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已经不再温热的奶茶。这是这家名叫“一杯”的奶茶店里最普通的一款，原味，三分糖，加珍珠和椰果。
而在很多年前，林薇就只喜欢喝这一种口味......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初冬的街道正上演着行人匆匆，每个人都裹紧着棉衣，神色匆忙的赶着路。店里面暖气开得很足，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奶香味和茶香，背景播放的音乐是某首听不清歌词的舒缓英文歌。
周磊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尚有余温的奶茶杯壁，目光落在窗外某个说不清的位置发着呆，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仿佛只是沉浸在某段曾经的回忆里。
他已经很多年不喝奶茶了。
刚步入中年的身体，需要控糖，需要保养。然而今天却莫名地走了进来，点单时，那句“原味，三分糖，加珍珠和椰果”几乎是没有经过思考地脱口而出。与此同时、年轻的女店员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地点了几下，头也没抬地问了一句：
“您好先生，需要去冰吗？”
他停顿着，愣了一下......
因为在以前，林薇总是会抢着说：“常温的，谢谢。”
因为她肠胃不好，喝不了太冰的东西。
“常温的。”
他听见自己说了这句，同时声音有些干哑。
现在，这杯奶茶就放在他面前。透明塑料的杯壁，咖色的奶茶汁，卡通的图案，拥有着一种治愈般的美学。而他没有喝，只是看着它。时间仿佛在这杯奶茶周围开始凝固着，将他与窗外那个喧嚣的世界给隔离开来。
他记得第一次给林薇买奶茶，也是在这家店，不过当时它开在那个狭窄的老街处的位置。那时候他们刚大学毕业，挤在这个城市的一角，对未来同时充满了一种盲目的乐观。
那是个夏天，异常的闷热，他打完球，浑身是汗，跑了大半个城区来找她兼职的地方，就为了给她送这杯当时还算时髦的饮料。
林薇从店里跑出来，额头上还有细密的汗珠，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牛仔裤和简单的T恤。看到他，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开心的笑着像一朵小花。
“给你，快喝。”
他把奶茶递过去，上面附带着吸管。
她接过来，吸管噗的一声扎破封膜，低头猛地喝了一大口。然后满足地眯起眼，嘴角处同时还沾了几滴。
“好喝！”
她声音雀跃，像一只快乐的小鸟，
“就是……好像有点太甜了。”
他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我不知道糖度，就要了正常的。”
“下次记得，三分糖就好啦。”
她笑着，用指尖擦掉嘴角的几滴奶茶，然后又很自然地伸出手，用纸巾擦掉他鼻尖上亮晶晶的汗珠。她的手指微凉，触碰到他皮肤时，他却觉得像被冰了一下。那一刻，周围嘈杂的蝉鸣、车流声仿佛都远去了，只剩下她亮晶晶的眼睛和那杯奶茶散发出的、甜丝丝的味道。
后来，“三分糖，原味，加珍珠和椰果，常温”就成了他们之间一个固定的暗号。
他有时下班路过，会带一杯给她；
她有时来看他，也会提一杯上来。
那甜而不腻的味道，似乎贯穿了他们最快乐也最甜蜜的那段时光。在租来的小屋里，他们常常分享一杯奶茶，她喝大部分，他只喝几口，然后看着她心满意足地嚼着珍珠，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就像一只正在吃着东西的小仓鼠。她会跟他说工作中的趣事，他会畅想未来买了大房子要如何布置。那些围绕着这杯廉价奶茶的夜晚，灯光总是暖色的，心里总是亮堂的，两个人的感情也总是幸福的。
可......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周磊眨了眨眼，目光从窗外回到了眼前的这杯奶茶上。它就像静静地坐在那里，被憋着的奶茶香气，仿佛随时准备着给人带来些许香甜的快乐。
周磊叹了一口气、唉......
大概是他工作越来越忙，应酬也越来越多，开始出现频繁地晚归。而她，也渐渐从那个收到一杯奶茶就欢天喜地的女孩，变成了会因为房贷、车贷、双方父母、未来孩子教育而发愁的女人。
他们平时依然会喝奶茶，但次数越来越少。有时是他忘了，有时是她会说：“别买了，糖分高，容易胖。”或者说：“省点吧，这个月开销有点大。”
生活的压力像无形的砂纸，一点点磨去了那些鲜亮的、浪漫的色彩，露出底下粗糙的现实底色。他们开始为了一些琐事而争吵，为了谁洗碗、为了忘记交电费、为了周末去谁父母家等等而争吵……争吵过后，往往是长久的沉默。那种沉默，比争吵更让人感到窒息且无奈。
他记得最后一次和她一起喝奶茶，是在决定分开的那个晚上。那天没有激烈的争吵，只是一种疲惫到极致的平静。他们坐在沙发上，中间隔着的距离，仿佛有一光年那么远。
她突然说：
“我想喝杯奶茶。”
他下了楼，去了那家“一杯”奶茶店，买了她经常喝的那一种。
回来时，她把奶茶捧在手里，确实，她确定已经很久都没有喝过了。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有些昏暗，勾勒出了她侧脸的轮廓，那一刻，他发现她，显得有些陌生了许多。
“周磊。”
她轻声说着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种喉咙肿胀的沙哑，
“我们好像……很久没有一起安安静静地喝点东西了。”
他没有说话，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
她终于拿起吸管，扎了进去，吸了一小口。然后微微皱了皱眉：
“味道好像……不一样了。”
他当时以为，是奶茶店换了配方，或者是凉了，味道变了。
直到现在，他自己坐在这里，面对着这杯一模一样的奶茶，他才恍然明白，变了的并不是奶茶，而是他们。
是他们品尝过生活的味蕾，被现实给磨钝了；
是他们共享的那份心情，在日复一日的琐碎和摩擦中，消耗殆尽了。
这杯三分糖的奶茶，曾经恰到好处地诠释着他们爱情的清甜微甘。而后来，却再也压不住生活深处泛上来的、那种复杂的苦涩味。
林薇离开得也很平静。
她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不多，就一个行李箱。临走时，她站在门口，回头看了看这个他们经营了好几年的家，目光里有留恋，但更多的是决绝。
“周磊。”
她说，
“以后……少喝点奶茶，你血糖有点偏高倾向了。还有，记得按时吃早餐。”
随后伴着的是她转过身去的身影，和门轻轻关上的声音，但并不响，却像在他心里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着千层浪，余波从那时起，就一直震荡了好多年。
后来，他听说她去了另一个城市，有了新的生活。而他再也没有喝过奶茶。而是努力健身，控制饮食，兢兢业业地工作，还升了职，加了薪，一个人活得按部就班，像这座城市里大多数中年人一样，用忙碌和秩序掩盖着内心的某些空洞和遗憾。
直到今天，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进来，点这一杯奶茶。
而此刻，他终于伸出了手，拿起这杯即将彻底凉透的奶茶。吸管扎破封膜的瞬间，发出熟悉又陌生的噗的一声。他迟疑了一下，低头喝了一口。
香甜的液体滑入喉咙，珍珠Q弹有嚼劲，味道似乎和很多年前一模一样，但又似乎完全不同。那甜味停留在舌尖，却无法再抵达心底。它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门，门后是温暖的、带着快乐的过往。但当他试图走进去时，却发现那只是一片海市蜃楼，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
他放下奶茶，没有再喝第二口。
只是静静地坐着，感觉那股凉意从喉咙慢慢扩散到胸腔，最后弥漫到了全身。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街灯也开始逐渐亮起，给寒冷的夜晚点缀上了些许的温暖。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那杯只喝了一口的奶茶，被孤零零地留在了桌面上，像一个被遗忘的特殊物品，标记着一段已经逝去的时光。
走出店门，清冷的空气迎面扑来，让他精神一振。他裹紧大衣，步入了匆忙的人流，背影很快的消失在了初冬的夜色里。
也许......
有些味道，记住了，就是永远。
而有些人，错过了，就是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