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共要结婚了。为了新房的布置他正在整理堆积成山的废旧物品。在废品堆中的一个破旧小木盒里,他意外地发现了高中时候的相册。李小共饶有兴致地翻阅着相册,看见那个时候长满青春痘宛如癞蛤蟆一般的脸他就直想笑——原来我以前这么丑啊。
翻过一张又一张的照片,薄薄的相册很快进入了尾声。最后一页的相册纸上孤零零地粘着一张两寸的证件照。李小共盯着那张照片,注视着照片里的女生,心思飞到了高三的某个午后。
高中时期的李小共很内向也很丑。他在班级里几乎没有朋友。
那一天是发证件照的日子。下午午休后,班长手里提着袋子走上讲台,按人名将即将用于毕业证上的证件照一一下发到每个人的手上。不知道是谁最先起的头。同学们开始互相交换证件照留以纪念。这股风潮很快席卷全班。关系好的朋友、暗恋的对象、甚至是平时里看不对眼的人都忙碌着互换照片。到后来,原本为了留作纪念的送照片活动渐渐变成了一个人在班级里是否有人缘的直接证据。每一个送完照片的人总是会以一种种遗憾但是骄傲的神色告诉来求取照片的人——抱歉我的照片已经送完了;然后自然地拿出一大叠交换来的照片向来者展示。
在这场以回忆为名的照片互换活动中,李小共落单了。腼腆的性格决定了他很难主动向他人求取照片,而难看的长相也杜绝了大多数人向他索取照片的可能。其实,活动刚开始的时候李小共也想找一些同学互换照片,但内向的他总是会在这种事情上不断犹豫。当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找到想要换照片的同学时却遗憾地发现对方的手里只剩下一叠他人的照片了。碰了两次壁以后,内向的李小共耗尽了他最后的勇气。他龟缩在自己的座位上,右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证件照不愿让人看到。
度过了失落的一下午,李小共顺手将自己的证件照塞进抽屉里就去食堂吃饭了。回来的路上他还在思考:谁手上还有照片呢?脑海里闪过一个又一个的面容但很快又被一一否决掉,李小共不知不觉就走回了教室。刚到教室门口,里面就传来了班级里有名的调皮学生何二的喊声。在李小共的视野里,何二拿着一叠证件照兴奋地冲着他的朋友喊:“看。李小共一张照片都没换出去。”一瞬间,李小共的脑袋嗡嗡地响,有那么几秒他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等他回过神来,他只希望自己拥有瞬间移动的超能力能够一个心意就离开这个地方,因为他的身体已经像根木桩一样无法移动半分了。
回应何二喊声的是肆无忌惮的笑声,何二和他那群好哥们仿佛从这叠照片里找到了无穷的乐趣。李小共的脑海里,他们的笑声是那么得大,每一声都像是重重的鼓槌敲打在他的心脏上。时间好像过去了几分钟又好像是几个月甚至是几年、几十年,坐在教室里的人终于有人发现了站在门口的李小共;在发现李小共后他用拙劣的演技隐蔽性地像大笑的男生们暗示:李小共在门口。何二和他的朋友们读懂了那位同学的暗示,笑声在一刹那停止。何二尴尬地放下照片,灰溜溜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班级里很安静,安静地像是正在数学老师的课堂上。大家各忙各的事一句话也不说,仿佛几秒钟之前什么也没发生过。
李小共仍然站在原地。一会儿,他愤怒地想要冲上去揍何二一顿,一会儿,他又只想不顾一切地跑回家里,但实际上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后面回教室的同学对李小共站在门口的行为一头雾水,直到某个脾气暴躁又以为李小共在进行某种拙劣玩笑的男同学连推带搡地将他推进了教室,教室门口的那根木桩子才再次活了过来。活了过来的李小共默默地将自己的证件照放进了衣兜的最深处。从他的表情你完全看不出来什么,只是那张长满青春痘的脸比平时更加呆滞了几分,远远看去像是仿真机器人的脸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的脸。
晚自习一如既往地伴随着窃窃私语。那细碎的声音今天在李小共耳中显得格外响亮。他固执地觉得那些喃喃之音背后全都是对他的嘲讽。“全班人应该都知道了吧。李小共一张照片都没换出去。对。他们这会儿肯定都在低声讨论着呢!讨论着这个人是多么的不堪。竟连一张照片都没换出去!”这些念头在李小共的脑海里生了根,怎么也铲除不了。在这些念头的折磨中李小共愈发感到恐惧,他甚至不敢转头,深怕一转眼就能看见同学们鄙夷的眼神。他默默地祈祷着:希望下课的铃声能早一点到来。他要逃出去,逃出这如炼狱般的教室。
度秒如年的李小共还没有听到救赎的铃声,却先听到了恶魔的低语。“李小共,我们换张照片吧。”同桌陈兰突然悄悄对李小共说出了换照片的请求。
陈兰长得又矮又胖,她甚至比李小共更没有人缘。男生们喜欢捉弄她,而女生则因为她傻里傻气的笑容觉得她土。没有人愿意跟她玩,甚至都没有多少人愿意跟她说话,因为她有强烈的口臭。
当陈兰说到换照片三个字时,李小共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他冷冷地回应“换照片,换什么照片?”陈兰说:“换证件照啊。就是今天下午发的那个。我看同学们都在换。”看着陈兰那张笑眯眯的脸,又听到她脱口而出的“同学们都在换”,李小共身体里裂开的东西陡然化作一股无法抑制的怒气直冲心头,这怒火是那么的猛烈、那么的摧枯拉朽宛如脱缰的野马奔腾而出。李小共冲着陈兰喊到“你?就你?你看看你那个样儿。胖得跟个球似的。还换照片?就算我全留着也不会换给你一张!”陈兰被李小共突然的恶意弄得愣住了。但李小共却没有就此罢手,积攒得怒气像冲破堤坝的洪水全部化作了对同桌的恶语相向。他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已经变成了声嘶力竭的咆哮。“陈兰你去问问,有谁愿意跟你当同桌?全班同学都讨厌你!讨厌你长得又胖又丑、讨厌你像个土帽一样的笑、讨厌你浓烈的口臭”。全班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李小共身上。而李小共感受着全班的注视,却扭曲地觉得他下午所受到的屈辱在这一刻都被洗刷掉了。他越是辱骂,越是觉得痛快,原本呆滞的脸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由于血脉的喷张一抹不正常的红晕还在脸上渐渐浮现。
在全班的注视中,李小共发疯似地对陈兰进行了长达几分钟的辱骂,直到班长的介入这场单方面的争吵才潦草结尾。座位上,李小共先是感到一阵轻松,可紧接着一种更强烈的屈辱感就袭遍全身。他无力地靠着椅背,双眼直愣愣地盯着桌子上的书本默默无言。在他的旁边,陈兰趴在双臂上,若隐若无的抽泣声一直持续到晚自习结束。
李小共不太记得清楚后面发生的事了。那晚他是怎么回来的?那晚他跟陈兰还说话了吗?他全都无法回想起来。总之,关于那晚的记忆就像是被橡皮檫擦过的文字一样支离破碎。但后来的故事是清晰的。陈兰第二天就换了座位此后再也没有和李小共同桌过。而互换照片的活动随着高考临近的压力也被大家抛掷脑后。李小共呢?李小共重新回到了他平静而又单一的学校模式之中。每天三点一线的生活和近在咫尺的高考几乎榨干了他的精力。时间的流逝让他逐渐遗忘了照片的事。那叠一张也没送出的证件照除了一张交给学校贴在了毕业证上外,剩余的全都被他随手扔到了家里的某个角落里。
很快,高考就在万众瞩目中登场,然后匆匆地结束,只留下高考后的第一个夜晚。
家长们总是说熬过了高中就好了,弄得好像人生的难处全被垒在了高中似的。在这种高中过了就会好的思想教育下,高考完的那天晚上注定是一个放纵的夜晚。青年男女们真正获得了精神意义上的成年,他们挣脱了一切的束缚开怀痛饮像是要把人生中所有的酒混合着三年积攒的压力一起灌进肚皮。李小共也喝了不少酒,到最后快结束的时候他已经瘫软在了座位上。他坐在那儿感觉天地都在旋转,迷迷糊糊之间却突然想起了陈兰。陈兰这个名字几乎是刚刚在他脑海里出现就被无限地放大直至占据了整个身心。趁着酒劲,李小共大声喊叫着陈兰的名字,但嘈杂的饭厅里并没有回应。李小共急了,他挣扎着站起身,一边往女生们聚集的餐桌处走一边喊陈兰的名字。“陈兰。陈兰。”酒后的声音是放肆的、声嘶力竭的,但李小共的声音里还夹带着急迫,就像是找不到孩子的妈妈大声呼叫着孩子的名字一般。
“陈兰没来、陈兰没来。”在连续走过了两桌女生的聚餐桌后,一个醉醺醺的女生终于在李小共的急切喊声中回应了他。李小共摇晃着走到那女生的面前,离近了才认出来她是陈兰的室友。陈兰室友坐在那里仰头看着走过来的李小共,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说到:“李小共。是你啊。你找陈兰干吗?”李小共原本鼓足了勇气想要大声地告诉她:自己要为那天晚上骂了陈兰的事郑重地道歉,但看到陈兰室友咄咄的目光他又一下子偃旗息鼓,弱弱地说:“没什么。就问问。”女生似乎因为酒精的原因也晕乎乎的,并没有对李小共找陈兰这件事抓着不放;反而絮絮叨叨地讲起了陈兰的事儿。“喂。你们知道吗。陈兰她有病。”陈兰的室友刚说完,旁边一位女生就笑嘻嘻地插嘴:“什么病?神经病吗?”陈兰的室友有些生气:“喂!我说真的。她有糖尿病。她一考完试,她爸就接她去北京看病了。”“啊!”开玩笑的女生发出一声惊呼,接着说:“怪不得她那么胖还有口臭。你们记得生物课上学过吗?这些都是糖尿病人的特征呀。”说完过后,女生又发出一声叹息:“唉!她也挺可怜的。其实认真来说她人挺不错的。”这女生的后半句话引起了周遭所有女生的共鸣,大家开始不断说起陈兰的好。到最后,这里活脱脱变成了陈兰的夸赞会。
李小共坐在后面餐桌的椅子上,浑浑噩噩的脑子也因着周围的话语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对陈兰的回忆中。陈兰人很好吗?答案几乎不假思索就可以得出,而李小共此时脑海里闪过的每一个画面都可以成为最佳的佐证。当李小共发着高烧,晚自习里难受地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的时候,是陈兰代替那个怯懦到连向老师请假都无法说出口的李小共跟老师说明了情况;当李小共因为成绩太差而遭到老师在全班的公开批评时,也是陈兰悄悄地递过来一张小纸条告诉李小共:别灰心,努力学习,一切都来得及;还有那一次。对,那一次:当何二等人肆意地讽刺着李小共的成绩跟他的相貌一样糟糕时,也正是她勇敢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大声地斥退了何二等人。她真是一位勇敢且仗义执言的人!她也是一位乐观又坚强的人。就算男生们经常说她长得难看,她也总是笑眯眯地回复说:“没办法,我也很绝望啊。但爹妈给的又不能退货。”她的乐观、她的积极让她仿佛能战胜这世上一切的恶意;她总是傻里傻气的笑好像没有什么能让她伤心的事儿;她就像是高考作文里那个高声呐喊着“世界以痛吻我,我要回报以歌”的人。但正是这样坚强、乐观的一个姑娘,被怯懦到连向老师请假都不敢开口的李小共的辱骂弄哭了一个晚上!李小共的脑子里再一次想起了那晚的情景,这情景在一幕画面中不断循环——陈兰整个脑袋埋在手臂上。与此同时李小共仿佛又听到了她若隐若现的哭泣声。这声音同样如一面沉重的鼓槌狠狠地击打在他的心口,他再一次体会到了变成木桩的感觉。接下来的时间流逝是无法判断的,李小共沉默地坐在那里,心中满是沮丧和愧疚。他对周遭的一切都没有了感知只是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当面郑重地给陈兰道歉!
所有的聚会似乎都会在最后找一个恰当的主题,而今天这场聚会的主题则叫作珍重。在班主任深情的祝福声和四周热烈的鼓掌声中聚会宣布顺利结束。清醒后的年轻男女们匆忙地收拾着行李,赶往下一个目的地。站在饭馆外的街道上,吹来的清风带走了李小共挥发的酒精也带走了丝许对陈兰的愧疚。但此时的李小共依旧暗下决心要把对陈兰的愧疚暂时地埋藏在心里,希望等到去学校领取录取通知书时向陈兰当面表达。他怀揣着可以被原谅的期待等候着父母的到来。“李小共、李小共”,饭店门口突然传来了一阵呼喊。李小共扭过头去望见陈兰的室友正在朝着自己走来。“走那么快干吗?”陈兰的室友一边抱怨一边从随身的女士挎包里摸出了一个白色的信封,“喏,陈兰给你的。”说着她就将白色信封递了过来。李小共接过信封疑惑地问道:“什么东西?”陈兰室友答:“我哪知道。指不定是情书。要不?你拆开。我们一起看看。”李小共不接话了,他一边尴尬地笑,一边顺手将白色信封塞进了口袋里。此后的几分钟,李小共就一边艰难地躲避着一个清醒的女生的好奇心,一边焦虑地等待父母的汽车。当黑暗中那熟悉的汽车身影驶出时,他急忙对女生道了一声“再见”,迅速地钻进了汽车里。
回去的路上,父母一路的问话让李小共忘记了兜里的信封。直到他回到卧室脱下外套时,白色的信封掉在了地上,他才记起它。拿着白色信封坐在床边,李小共的好奇心也被点燃了。陈兰给他写了一封信。信里会说什么呢?他打开信封,将手指伸进去,去取信封里的信件,但摸索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没摸到。疑惑让李小共把信封口拉扯得更大,他伸出头往信封里瞧——信封里一张两寸的证件照片正安静地躺在最底部。看见照片的一瞬间,李小共的心就颤动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两根手指头将证件照取了出来。在李小共的视野里,一张长方形的证件照上,陈兰正傻里傻气而又无比灿烂地笑着。那笑容是那么的动人、那么的不可阻挡宛如一把锐利的尖刀直插李小共的心脏。李小共埋藏在心底里的愧疚像是破土而出的树苗一眨眼就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他实在难以忍受愧疚的折磨,于是将照片倒过来扣在手心上,以此来逃避陈兰灿烂的笑容。照片翻过来的瞬间,李小共就看到了。原本白净的照片背面被漆黑的墨水汁弄得一团糟,清秀而小巧的正楷字体也因此变得有些扭曲。尽管如此,李小共还是一眼认出了那是陈兰的字迹。透过显得有些模糊的字迹,李小共在心里一字一句地默读出了陈兰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祝……李……小……共……同……学……顺……利……考……上……自……己……理想的大学。心里每响起一个字的声音,李小共就难过一份。念着念着,他就忍不住地抽泣,身体先是在克制中轻微的抖动而后则像是被风吹拂的柳条剧烈地摇晃着。当最后一个字读完时,他已经彻底地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嚎啕的哭声从那张低垂着的脸中传出,响遍了整个卧室,而那咆哮的姿势像极了那天晚上李小共冲陈兰怒吼的模样。
李小共撕心裂肺的吼叫很快惊动了客厅的父母。他们焦急地冲进卧室询问着李小共的情况。坐在婚房当中,李小共依稀记得母亲最后的话语:怎么了,小共?没考好吗?不要紧的,今年没考好,我们就再来一年嘛。
放下手中的照片,今年28岁的李小共、即将踏入婚姻殿堂的李小共坐回沙发上点燃了一支烟。在烟雾缭绕中他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中的事有时就像交上去的考卷,哪怕后来明知道某道题做错了却也永远地丧失了改正的机会。
……
领取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是阳光明媚的一天,考上心仪大学的李小共的心情本应该像外面的天气一样舒畅,但对陈兰的愧疚完全打败了那种丰收的喜悦。他只是急切地想要马上见到陈兰、想要当面郑重地向陈兰道歉。一进校门,李小共就四处搜寻陈兰的身影,他向认识的每一个人打听,甚至在操场上大声呼喊陈兰的名字,但全都没有回应。陈兰就像是从未出现在这世界上一样彻底消失了。那天下午李小共带着失落和沉重如山的愧疚颓丧地回到了家中。而至此之后,他与陈兰的人生就像是两条相交线一样再没有出现过交集。随着时间的推移,李小共很快又进入了自己的生活节奏之中:大学、恋爱、毕业、工作。生活中涌现出了越来越多的喜悦和越来越多的难过,丰富的情感体验让他逐渐遗忘了陈兰和那张照片,直到今天,李小共在这堆废品中再次找回了那份也许永远都不可能得到原谅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