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的灯光从天花板轻轻地流下来。沸腾的油锅里,被白纸包裹的鱼吐着人生最后的水泡。这条鱼已经死了。火红色的汤汁是它的陪葬品,在这样一场关于死亡的葬礼上,我哀悼着,流露出应有的仁慈,然后默默等待着即将成熟的食物,准备大快朵颐。
一条鱼的生命应该是怎样的?它的一生是怎样的?在饥渴的等待中,我突然开始思考起了关于这条鱼的生的问题。
思维在转瞬间飘走了。
一片迷蒙的幻境尽头有一个肮脏的水塘,那是养鱼人的培育场,在浑浊的水里密密麻麻排列着黑色的豆粒。它们是鱼卵。这一天阳光从乌云后露出了头,光线透过空气中的尘埃照射到鱼塘里。那密密麻麻的鱼卵中,有一个鱼卵被穿水而过的阳光照得明晃晃的。许是感受到了某种母体般的温暖。它开始蠕动起来,先是像被水流推动的水草般缓慢的左右摇摆,后来就宛如高速旋转的弹丸急速地战栗。这个过程持续了1、2分钟,一晃神间,一条一指长的纤细的黑色小鱼就出现了,它一出现,愣了几秒,然后一摆尾荡起一阵水波,去到了前方几十厘米的地方。我能感受到它的兴奋。世界对它来说处处都充满新奇。被阳光穿透的池塘里闪烁着片片金黄的光芒,耀眼而明亮。多么让人感动啊!鱼儿就那样欢快地在水里撒欢,满是生命初始的悸动。
它不停的腾挪移转,向左向右,每次都是一眨眼就出现在了一个新的地方。它浑身散发着活力,阳光照耀下的鳞片波光粼粼。初生的旺盛精力让它朝着所有的未知前进。或许对于一条初生的鱼来说,所有的未知都是美好和光明的。我想应该是的。无所束缚的天真是那样欢快。放浪地奔跑仿佛永远不知疲惫。
它越跑越快,它越长越大,直到有一天,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将它笼罩。它挣扎、它翻滚,它逃不出去。鱼入瓮中,再也不能奔跑。黑暗中,它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向前跑。它相信它要跑得快一点。快一点,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就能出去。一次一次又一次,它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痛。但它毫不气馁,它坚信,它需要再快一点,跑起来,像以前一样跑起来,只要跑起来,它就能继续追逐光明、追逐美好而诱人的未知。瓮中的鱼充满着斗志。而我呢?看着它一次又一次的冲撞,我实在不知该作何感想。懦弱的我不敢告诉它,告诉一条瓮中的鱼——奔跑换来的只能是无畏的痛苦。
我能怎么办呢?我能怎么办呢?谁会忍心告诉一条绝望的鱼,它从出生开始就注定是绝望的。
咚咚咚……竹篾编织的瓮坚固如常。我静静地看着,一声一声地听着。我实在无法忍受了,我跪在地上,我祈祷着所能想到的一切神明:上帝啊!仁慈的主啊!佛祖啊!漫天的佛陀啊!可怜可怜这条绝望的鱼吧!
我近乎绝望地哀嚎,声嘶力竭地哭泣。可悲天悯人的仁慈只是让我看起来更加软弱和无能。我没有办法了。我瘫软在地上,目光呆滞地凝视着尽头的画面。
咚咚咚……瓮中的鱼还在做着重复的动作,它想出来,它想奔跑。促使它诞生的那道光给了它渴望。它要回去,它要再见到那道光。
咚咚咚……无休止的声音在整个空间回荡。突然,我看见了一道身影从更远处走来。他是谁?他是谁?我已经干涸的心灵再次升起希望。他会救了那条鱼?他会吗?我害怕着,又渴求着。救救这条鱼。救救它。
瓮中的鱼这时却依旧什么也看不到。迎面走来的身影对它没有影响,它只有一个信念。跑快点、再跑快点,跑起来就能再见到光。
又是一次深入骨髓的疼痛。可它一点儿也不在乎了。它摆动着尾巴,起跑、加速,发起了新的冲击。光!光!要看到光。再撞一次,再撞一次就有可能了。光就在外面。一切温暖和快乐也都在外面。鱼能感觉到,它能感觉的到的。
咚咚,又是两声闷响。黑暗中的东西还是那么坚固。鱼晃了晃头,退回原地。短暂的停歇后,又接着开始摇摆尾巴,起跑、加速。可这一次就在它即将撞上去的时候。一缕明亮的光突然透了进来,那光先是细如发丝,渐渐地却扩展到拳头大小。它停下了,它抬起头。它看到了久违的光……还有一只巨大无比的缓缓落下的手。
是神明吗?那是神明吗?我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看着这一幕。我看着迷幻梦境的尽头,一刻也不愿眨眼。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一只巨大的手掌伸入瓮中,鱼被拖起。它出来了!鱼出来了!
可是。那是什么?那是什么?缓缓行进的画面里,另一个巨大而模糊的物体渐渐清晰。刀!是刀!一把闪烁着银色的光芒的刀。
画面定格在最后的一瞬间。绝望的鱼静静躺在案板上,侧向的肚子划开了一道长长的裂口,里面空空如也。那只巨大的手杀死了它,将它的五脏六腑掏了个干净。
我终于意识到被白光笼罩的人是谁——他是一个屠夫,一个杀死了绝望的鱼的屠夫。
鱼死了。绝望的鱼死了。咚咚咚的响声再也不会响起。
我呆愣愣地站在那里。1秒、2秒……直到1分钟后,我再也无法控制我自己。嚎啕的哭声传遍天空。我喜极而泣。
餐馆里,鱼的香味开始四处逸散,我吞咽着口水准备大快朵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