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余鼓足力气,在每一块荒地上开垦,如一头饿狼无休止地啃食。每一次的挥锄,伴着锄头和砾石的铿锵声,回荡在山谷。天边的云被烧得成了烙铁,通红通红的,把老余的脸映得血色盈盈。沉闷的响动惊扰了几只候鸟。它们飞向天际,隐没于远方。
老余用肩上的帕靠在额头上,用力一擦,眼睛清明不少。又拿过一旁的水壶,安逸地对着嘴,一喝,却一滴都不剩,愤愤地扔在草丛。只好执起那漏风的破扇,大力地朝着自己扇,才会在热浪间寻到微弱的凉意。看着被自己开垦一半的荒地,老余心里自然是骄傲的,可瞧见已被这片土地磨损得不成样子的锄头,却又犯了嘀咕。在这呆了三天,才开了这么一半的地,剩下的口粮也只够撑住五天的样子,后面的日子可难得过啊。
这块地是他寻了几天的时间,把附近的山头都跑遍了,才在这山的腰处找着。找到地了,也不休息,当天就圈出来一大块,准备后面开垦。后面这三天就扎根在这了,搭起一个草棚,铺了层草,算是个家。
空中一颗流星滑落,消失在残余的夕阳里,天终是黑了。老余点上煤油灯,提着下了山,右手还拿着个铁锅,锅身锈迹斑斑的。山下有条很窄的河流,不比一般的溪流大,老余很喜欢它,把身上的衣服扒个干净,直接在河里泡上了。老余喜欢游泳,小时在村里就是小孩里面游泳的头头,在河里就没有他不敢去的地方。老余试着划拉一下手,却被一块陶瓷碎片割了一下,只好吃痛放弃。
泡了不知道多久,老余起了身,快速穿好衣服,就拿起铁锅在上游处盛了满满的一盆。嘴上咬着煤灯提手,手里端着铁锅,步伐矫健地上了山腰。用晨时捡的枯枝烂叶生了火,把锅架好,从包里把油饼和咸菜拿出,就着眼前的地和远方的灯火凑合吃了。
火渐渐熄灭,锅中的水已经沸腾了一会儿,老余最后吃了口咸菜,就把剩下的饼与菜放回了包里。里面本来应该有些肉干的,却被他悄悄放回了屋里,留给了媳妇和儿子。喝了点热水,身子放松下来,躺在草堆里,透过草棚望着半边的天,还是那么多的星星,和一旁火堆里的余光般明亮。清爽的风终于到来,它吹开了沉闷的热气,老余去找他的丰收梦了。
百灵鸟在草棚上叫着,叽叽喳喳地把老余叫醒。远处的山沿撑起了一抹鱼肚白,几片云朵被镀上麦浪般的金黄。老余费力伸展了腰杆,随意吃了些东西,又抓起冰冷的铁锅喝了一大口。肚子踏实后,老余的眼光重新望向那片荒地,一片无硝烟的战场。
昨日太阳很辣,地里翻出来的杂草根已经干瘪,而新掘出的则重复着昨日的经历。老余继续挖着,把一块块石头掷向沟里,那边已经堆成了小山。他很小心,知道自己的锄头经不起的石头的啃咬,可每次还是会在看不见的地方碰到,那石头嚣张地咬掉小块铁屑后,便被怒着的老余扔得老远。
太阳爬上顶端,早晨的舒适很快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如昨日的火热。本来这个时间点该去休息的,他却没有停,继续在地里挖着,继续和这片土地和天上的太阳做着斗争。最新翻出来的地已经干了,老余的嘴唇也干了,那皮肤开始破裂开来,汗珠沿着一条条“老路”径直而下,让刚被晒干的衣服再次湿了,只是不一会儿又给晒干。反反复复,衣服上已经留下了大片的盐渍。
老余已经忘我,好像真的在地里扎了根,脑子里全是家里妻儿饿肚子的场景,他不敢懈怠,也不敢松一口气。周围的世界里燃起了火,不断锤炼着老余的身体,磨砺着他的意志。他听到了妻子饿肚子时的无奈的叹息,看到了孩子只能喝一点米粥的可怜模样,感觉到了面对这副情况的无奈与心酸。他不能停下,他想到自己千辛万苦找到这块时的欣喜和当时干劲满满的斗志。老余继续干着,太阳依旧烧着。
太阳行至西边,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候到了。老余没有再挖下去,他脑子里满是轰鸣之音,无法思考任何东西,身子也踉踉跄跄地跑到草棚边,一下倒了上去。老余中暑了。太阳依旧炽热,烤着这个世界,热浪浮动在每一个角落。
时间如山下的流水,一逝不复返。老余也渐渐醒来,脑子还是晕沉沉的,却被一股强烈的口渴感占据,赶忙起身去铁锅旁。他没去关注那锅中落了些叶子和渣滓,拿起只管往嘴里送。待到那锅中的水见了底,他才心满意足地放下,嘴里砸巴两下,瘫坐在地上,背靠着一颗老树,望着还剩了大片的土地,心里很不是滋味。老余重新回到草棚,蜷缩成一块,脸上的憔悴简直快要落到地上。他现在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思去看那片地,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天空,看着一朵又一朵的云游过。又看了看地上,远处的村舍升起了缕缕炊烟,那里有自己的家和朝夕相处的妻儿。
太阳已沉入西山,只留一排排火烧云整齐地列着,天地被染上了橙黄。阵阵大风席卷而来,肆意吹打脆弱的草棚,老余在里面只觉摇摇晃晃,四处漏风。他钻出草棚,被迎面而来的大风撞了个正着,身子不稳差点摔倒,但心中一直窝着的火却被吹了个干干净净。
那橙黄色的天空,打开了老余那常年封闭的嘴,他笑了,笑得很灿烂,像个小孩一样在地上跑动。老余知道这是要下雨的前奏,而且看这天色雨绝不会小。不顾摇摇欲坠的草棚在无休止地晃动,他重新拿起坑坑洼洼的锄头,在剩下的荒地上划出了新的范围,一块他可以在明天完成的新地。以往的他总是想要一口气把这些地全都吃下去,现在看来还是他胃口太大,本来就该慢慢来,何况现在马上就要来雨了,适时该作取舍。
老余不敢浪费时间,饿着肚子,拿起被闲置一下午的锄头,卖力开垦起来。杂草被逐一翻出开,石头被陆续抛出,大风依然呼啸,未曾停止。老余越干越有劲,越干越兴奋,直到天空完全被黑幕笼罩,鸟儿飞回树梢,完全看不清了,他才不情愿地停下,而这样努力劳动的结果就是那被圈出的地已被开垦了大半。
老余停下,只觉饿意如潮水般涌来,他打开包,把里面的口粮尽数拿出来,也不管什么节省,尽情凭着身体的本能胡乱地塞在嘴里,大口咀嚼着。等到一股饱腹感上头,他才停下,看到还剩下小半袋,心里没有懊悔和难过,反而觉得这样很值得。毕竟明天就开荒完了,等到雨下后就可以播种,那个时候他就不需要在这里独自守着了。老余顶着大风下了山,接了一大锅水回来,也没想着要烧,直接开始喝,这样的天气生火是不行的,且他今天也累,想要快些休息。
天才蒙蒙亮,老余便起个大早,简单收拾一下,准备与荒地展开最后的斗争。老余挥舞着锄头,在剩下的地里细细开垦,精心打理。擦去一层细汗,天空已被乌云遮蔽大半,不远处还能听到打鼓般的雷声。老余不得不快些开垦,他要和荒地争地盘,也要和老天争时间。
半个小时后,地还剩下最后一点,可乌云已经遮蔽了整个天空,雨点已经拍打在了老余的脸上。老余有些急了,想要放弃最后这点地,可回想起几天来的经历,心里忽的升起了一丝不甘,把锄头挥得更有力了。大雨还是降下,老余依旧没想着停,视野被挂在睫毛上的雨水搅得模糊,衣服早已被打湿,上面的汗渍消失不见。终于,在更大一轮暴雨来袭时,老余把最后一块石头扔出,心里的石头也放下了。他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草棚,看着外面喧闹的世界。雨珠砸在地上绽开花,老余心里也开了花。
草棚不太牢固,很多地方漏水,老余只好缩在最里面。雨水拥入大地的怀抱,升起一阵阵轻烟,一股股热气涌入草棚。天空与大地通过一次降雨完成了最亲密的接触,地上的生灵们感恩着这场如恩赐般的降水,老余便是其中之一。世界安静下来,只有草棚外的雷雨声与草棚内不时响起的笑声。
雨在傍晚就停了,风还未止息,老余从闷热的草棚里出来,感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凉爽。地已经汲满了水分,脚踩上去是松软的,老余满意地看着这一切,把捆在草棚下的袋子打开,里面是颗粒饱满的黄豆,装的满满当当。老余心里,这些豆子是比黄金还贵重的,是他们家生活下去的根本。
老余找了好一会儿,终于在杂草丛里找到了被扔掉的锄头,一旁还有之前被扔得老远的水壶,原来在这里,里面已经装满了雨水。一块块湿润的土地被轻松翻起,一粒粒充满生气的黄豆被种下。
金色的霞光若橙黄色的匹练,把老余翻地的身影映衬得修长。黄色的豆子被老余握在手里,种下的那一刻在霞光的映衬下发出璀璨的金黄。老余那黑黄色的皮肤也被镀上了金光,脸上堆满了丰收般的喜悦。
在夕阳完全消散前,老余收拾好东西下了山,把需要的东西安放在背篓里。走了长久的路,提着煤油灯,直到深夜才到家。老余没有打扰已经熟睡的妻儿,把灯放在桌上,就自己抱着一床棉被打了地铺。准备睡下,却被桌上的香味吸引,他打开盖子,用煤油灯仔细看,是一盘肉干安静地放着,用手摸时还有余温。老余留下了眼泪,泪水滴落在肉干上,他拿起吃下,是甜的。
那一晚,老余和家人睡得安详。在梦里,老余和家人在丰收的豆田里游玩,孩子穿梭在里面,乐此不疲。
远方的山腰处,一颗豆子发出了新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