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寻常的雨后,青色的烟幕缠在山腰,把山体裹得严严实实。山下有处池塘,不大,却格外齐整,上面爬满了青色的苔藻。塘边有棵光秃秃的枣树,在深秋的冷风里独自伫立,树下有一小棚子,里面装着些木块。一滴在枝头积蓄许久的雨水落在池面,波漾荡起,把一位老人忙活的身影搅乱。
老人正在树下捡拾柴火,几滴雨水在脖颈处砸下,他收拾得更加有劲,不一会儿就抱着满满的一捆柴回屋。老人并未就此停留,来到屋外,拿起一根没有多少毛发的大扫帚,在地上清理起落叶来,片片黄叶被聚作一堆,再被他倒进桶里。忙活完,仰着头在天上望了一圈,确定天上的云在逐渐稀薄,心头不由得高兴。他回到屋里把门关紧,又小心地在窗口观察一番,确定没人后才在兜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根锈了半身的钥匙。打开房门,哼着小曲往山腰走去。
昨夜的雨很大,路上不免泥泞,剩余的流水沿着两边沟槽一路而下,在一堆松针前停下,只好改道绕行,把老人的鞋打湿了。老人要走的路不长,只有半里地,七拐八拐终于到了山腰。山腰处没有人们想的那样陡峭,相反,在这里有块平地。平地上一座木屋孤独立着,两旁都种满了枣树,只是和山下的那株一样,都已褪了衣服,唯有树下零星的几颗烂枣半埋土里,证明过它的风光。
老人看见房屋,顿时兴奋起来,连着小跑来到门前。房子潮气不小,整个快被绿藻给包裹,瓦砾上依旧滴着雨水,精准地击打在凹凸不平的地面。老人用钥匙开了门,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长的桌子占了半个屋的面积,上面放着些瓶瓶罐罐,还有的是被层层油纸包着。老人把罐子和油纸打开,露出里面各种样式的糖果和糕点,他则安稳地坐在一张靠椅上,面前放着一盘瓜子花生,细细品味。风大了些,把门前一排排的铃铛摇出清脆的声音,老人半眯的眼睛张开,直直地看着一个方向,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枣树上有一张蛛网,蜘蛛正修着网面,忽的,地面开始振动,连着蛛网也一起抖,蜘蛛慌乱地回巢穴了。老人听到这杂乱的脚步,嘴角不时扬起的笑容终于完全放开,把遮风的那扇门大开着,也将用布料遮盖的糖果撩开。脚步声越来越近,把铃声也给掩过,山间雾气在门前飘过,孩子们的身影在老人眼前显现。
他们是附近村舍的孩子,不远处有一座小学,放学后就会在这条必经之路经过。孩子们跑着跳着追打,吼着叫着高呼,直到老人跟前才安静下来。一个个整齐地排着队,看着桌上的被精心摆放的美味,眼巴巴地望着老人,嘴里还不时吞着口水。老人见队伍已排到自己看不到尾巴了,就朝着外边吼道。
“吃糖喽!”
孩子们手里零散的钞票硬币在桌上一个小盒里累得很高,而桌上本来满满当当的糖果已经所剩无几。等到最后一个孩子拿着糕点蹦蹦跶跶地出了屋子,山腰处又只剩下他一人。起身撑下腰杆,用扫帚把地上的碎屑和泥土除尽,才重新做回靠椅上,他也不晓得会不会有人来,这个时候全当休息。望着盒子,里面以一分两分的硬币居多,偶有几张一角的纸钱被压在下面。老人没有多少心思去细算,虽然桌下有对明确的标价,可他很少去校对,以往也去算过,但多一角少一分都有,也不算啥事,就不去考究了。
孩子走了,风也不吹了,几个铃铛成了哑巴,只得在门前晃来晃去。日子来到正午时候,老人拿起一块剩的糕点放在嘴里,眯起眼睛细细品味着,好像这糕点除了甜还有些别的意味。又吃了些就停下,他年轻时爱吃这个,那个时候老伴还在,枣树也生得旺盛。现在人老了,虽然一手用枣做各式糕点的技艺还在,但年轻时充沛的精力和热情早已被磨灭,连带着口味也变了,现在吃得清淡。
天色渐渐昏沉,雾气淡薄下来,给山腰松了下身子。金黄的霞光把几株死气的枣树映活般,抖落几下,把水给摇干净了。风一停歇,它们就又呆在原地。老人见傍晚已至,把东西收拾整齐,就关上门下了山。走在山路上,老人在心里盘算着后面该做什么,家里还剩些秋天打的枣没用,正好赶着最近孩子要放假的日子,全给它拿出来用了。
路上也有些忙完农事或出来散步的人,里面不乏有认识老人的,但都很默认地和老人保持距离,没有一个上去打招呼的。倒不是他做过啥恶事,相反他以前在这里的名声极好,为人和善又会一手做糖的技术。但自从他老伴前些年得了病去世后,一切都变了,脾气变坏还老是爱砸家里的东西,你和他打招呼,他也爱搭不理。久而久之,人们也就不与他来往。可叫人津津乐道的是,老人不喜欢和他人交流,就爱和孩子打交道。老人的糖很不错,比很多城里的都要好,且分量够足,大家都爱吃,但不敢上去和老人打交道,就只好叫自家孩子去凑个热闹,顺便带点回来给家里人尝尝。就这样,孩子们慢慢就形成了这样一个放学后就来老人店里买糖的习惯,他们不知道这些,只知道那爷爷的糖很好吃。
老人悠闲地走在路上,影子和行人走在一起,看着路人手里提着袋子,嘴上嚼着他做的糕点,满意地收回目光。他们做的这些事老人虽不知道,但也能猜到个七七八八,光从那些孩子会买一堆糕点回去就可以看出端倪,孩子可吃不了这么多,但他也没有去多问,他喜欢这样生活,没人来打扰他,但每人心里都有他。本来他也想改变,每次等到孩子们买完后,他都会留下些给其他人,但除了两三个赶路的陌生人来买,熟识的竟一个也没有。虽然人少,但他也会在那里坐一下午,给他们一个方便。
老人到了家,天也完全黑下来,云还是有些密,星星只有几颗眼睛在眨。老人没有在夜里做事的习惯,累了一天的他只想在床上睡一大觉,明儿就去街上把糖给买回来。月亮爬上天幕时,老人早已睡去,在塘中映出一轮残缺的月,一滴水又落下,把它打散。那轮月散在池中,待水面安稳后就又聚起了。
晨时,万物还是寂静着的,天空还未张开那双明亮的眼睛。村里去往街上的路上,老人推着自行车前行,这个时间段很冷,他不敢骑在车上冒着冷风。行至街上,人已经开始多起来,一排排商铺开张,摊贩杂乱地在各处摆放货物,虽还未到时候,却也热闹非凡。
老人没有和那些闲逛的人一样到处看,他目标清晰,直直往一处杂货店去。穿过马路,又转了几道弯,老人和还在卸货的老板对上眼,对方瞬间把手头的活儿停下,又在围裙上擦了擦。
“大爷,今儿来这么早啊,又要糖是吧,你稍等啊,我进去给你拿。”
这的老板是老人为数不多可以说的上话的人,他每次都会在这买要用到的糖,一来二去也就熟络起来,不消老人开口他就知道要多少,什么时候来要,价钱也一直没变过。老板娘见是老人,赶忙上去迎进屋里,眼睛就没往背篓上移开过。老人也明白她的意思,从篓里取出两提油纸包着的糕点,悄悄地递给她。老板娘也不敢张扬,把糕点放在桌下,就招呼老人坐下歇着,自己则进后面去催促丈夫快些装,装多些。在两人的协作下,老板娘很快提这一大袋糖出来,老板去一边继续忙活了。老人在手里掂量着,他不怕会有缺斤少两的事,信得过两口子。付了钱,就骑着单车消失在晨光中。
老人心里掐着时间,觉着这样赶路有些慢了,且一直会有来赶集的行人和他相对而行。老人知晓可以走一条近道,足够让他在半小时内到家。但他担心的是,那路两边都是水田,近日里还下了雨,会很难走,一个不慎甚至会翻在田里,陷在里面。心里的石头悬着,可渐渐露头的太阳却直直打在老人脸上,他焦急了。老人最后还是决定往那条危险的路上走去,哪怕有风险。
那条路和老人想的一样,果真泥泞湿滑,走路都很费劲,何况他还要架着自行车。一上路,他便后悔想要退回去,可看到后面越来越多的人群,他想了想还是毅然决然地踏上去。老人走得很慢,踩出的每一步都要仔细考量,握着车把手的力气更是从没松懈,眼睛一直在地上看着,心里也在比划下一刻该走哪。
老人够小心,一路上除了几次打滑外,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太阳升起,家的模样也渐渐出现在老人视野里,前面也只有几十米的距离就能离开这条路。似乎是心安的缘故,老人那悬着的心竟落了地,心思又放在了怎么处理那袋糖上面,整个身体不由得放松下来。
一群大鹅正被赶下田,那赶鹅人明显是没睡醒,眼神迷离,随意地在空中舞着棍子,全然没有看见正在驾车的老人,老人则继续低头想着,两人都不做声。首先打破这份寂静的是大鹅,它们的叫声同时把两人惊醒,老人想要躲避,身体却阴差阳错地往右边田里拐进去,栽了个跟头。老人意识清醒过来后,首先看到是挂在田埂上的车子和上面的那袋糖。确认东西完好后,老人才观察起自己的情况,半个身子陷在土里,衣服都被打湿,背部还隐隐有疼痛感。老人想自己起身,却怎么也起不来,反而在泥里陷得更深,背上更疼。挪动两下,依旧这样,索性不再瞎折腾了。
那人早在鹅叫唤时候就清醒了,几乎是看着老人摔在田里的,赶忙叫上几个早起的路人一起把老人和车子拉上来。上来后,老人靠在一颗树下休憩,那人在一旁又是道歉又是关心的,恨不得打自己几个巴掌,几个帮忙的路人见没什么事,就先走了。看着赶鹅人这番作态,老人也没多少怨气,只恨自己分神不小心,叫他把车子推进家里,又把自己扶着进门,便把他打发走了。
呆了半个时辰,老人觉着能慢慢动了,便试着走了两步,腰虽然还有些疼(被石子硌着),但也没什么大问题。但他做糖的那份心却消了大半,就自己坐在椅子上看着屋里是一副照片,那是老伴的遗照。忽的,老人又想起来以往的时光,他们一起打拼,种下许多枣树,在小房间里做糕点,在平地上建起他们的家,和孩子们打成一片,最后却是她先离老人而去。往事种种,如心头的白云飘过,降下名为回忆的苦水。恍惚间,他好像看到老伴在向他打招呼。
回忆并没有持续多久,房门就被扣响,没有关门,只是提醒有人来了。老人回过神来才发现是附近的人来看望自己了,一个个手里提着些鸡蛋水果之类的,人数多得连门口都站不下,还有几个小孩在大人腿间张望。没等老人开口,众人让出道路,一个医生打扮的人径直跑进来,给他做了全身的检查,又问了些问题,就在背上贴上药膏,开了几副药,就火急火燎地离开了。众人这才围上来嘘寒问暖,老人道谢,接受他们的好意,但手里的东西却没要,家家户户都不容易,没必要为一个老头子破费。唯有那个赶鹅人的鹅蛋他留下了,全当他的午饭。
大家都有事,自然不会在这里久留,看老人神采奕奕地和他们说着话,就打了招呼回去干活。老人试着扭了扭腰,依旧疼,但没开始那样刺骨。他把那蛋煮着吃下,肚子不再闹了,又给自己换了干净的衣裳,就准备继续做未完的事。把糖拿下,将枣取出,起锅烧水,腰疼也没法磨灭骨子里的记忆。烟雾从烟囱冒头,驰骋在天地间,渐渐消弭。糖煮好,老人沾点尝了尝,比往年更甜了些,接下来三天,剩下的糖被老人分批次用完,出炉的糕点糖果都被装好。屋外时不时有人假装路过,眼睛却瞥向那间屋子,里面时常传来笑声。
这段时间小孩很高兴,在路上都不带走的,不仅是因为马上放假,而且每次放学后都能在那家店里买到糖吃,虽然没有了父母的金钱支持,但那个爷爷很好,就算没有钱,也会给你一块,保证你吃得饱饱的。
老人把两处的枣树都修剪了下,剔除掉坏枝烂丫,来年会长的更好,又将老伴的遗照放在店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那个位置看得最清楚。若有小孩看见了就会抓着老人问这位慈祥的老奶奶是谁,他就会笑着说这是枣树们的母亲。
又在店里忙完一天,老人在塘边散着步,望着里面几只蝌蚪结伴游着,枣树上又抽出新芽。有人叫他一起,他便跟着去了。树上的一滴水落在池面,把他们远去的身影打散在乡路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