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沿着崎岖的山往上爬。两侧长满杂草,在雨后挂着一滴水,摇摇晃晃地照着我前行的身影。路途不远,离我家顶多两三公里,平常只需走个把小时就能到。我走在路上,鞋已被泥水浸湿大半,裤脚的黄渍无不在诉说着这路的破烂。据我在老人口中了解的,这路本就是世世代代人用脚步走出来的,除非实在是坏的不能用了,否则也没有哪个会费劲地去修。你若修的好,别人不会记你的付出,只会自己走自己的;可你若修的不好,那别人就会把你记的死死的,说自己跌倒都是你的错。长此以往,也没谁会去管这路了。
我没有心思去管这路好与坏,只顾着自己脚下,望着坑坑洼洼的路面,生怕跌倒。这路我从小走到大,看着它被一点点拓宽,知道它在雨后有多泥泞与难行。在这跌倒的次数也记不清有多少了。鞋上的泥越来越多,每走一小段都要在杂草上擦去,草有些滑,便要多擦几遍,直到消去大半,才敢重新上路。你若不擦这鞋底的泥,走起路来便落不下心,稍不注意,便是摔倒,再和土地打个照面。
道的两旁除了杂草便是松树,生得笔直,长的也茂盛,多数是父辈花了大力气栽种的,只有个别是原有的。以往夏天我走这路时,身子热的受不住,就喜欢在这树下乘凉。或是晚饭后跟着家人,手里都拿着把扇子,打蚊子聊闲话。可如今我却全然没有这样的想法,只觉得这松树的茂盛可真是烦人,雨点总会在你不经意间就落在脸上和颈部,垂下的树枝你不注意就要碰上,不仅刺人还糊你一脸的水。鞋里不经意间也会带进些松针,走路急了,便扎你直叫唤,不得不停脚把它“请”出来。
天上落着小雨,几只鸟盘旋在山腰,林中也不时传开鸣叫。雨后的景色都不错,可我的心情却被种种遭遇折磨到低谷,压根没有心思去欣赏。想起父亲交代我的事情就气不打一处来,本来这路就难走,还要我在一场大雨后去给山上的一家人户送去个包裹,我不愿意,父亲就要拿竹耙打我,只好点头应下来。那包裹我没敢去打开,临行前父亲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去看,而且我一上山就要面对这路,也就没有精力去好奇了。
路难行,我却能用脚慢慢去走,反正父亲也没说个时间,我也就把步子放慢了些,全当午饭后的小心翼翼地散步。人慢下来,就觉着这路好像有些不对劲。平常时候这路全程都是难走的,前面的路确实是这样,可这后半段的路就不一样了。两旁的杂草被除得干净,虽然还有但也是近期长起来的,更让人称赞的是路面都或多或少地铺有小石子,不多,只有很薄的一层,但也大大地减轻了我走路的难度。好奇在我心里萌芽,驱使着我快些往前面走。
石子很结实,踩在上面响声不断,我觉着这声音着实好听,脚下的每一步都无比踏实。路也快走完了,前面出现了点烟火气,一座普通的农家宅子就静静地坐落在尽头。山上的人户我从小知晓的只有三家,其中有两家很久以前就搬出去了,连房子都给拆掉当成田地,最后只剩下一家在山上呆着。那户人家我了解的不多,只知道那里长期都生活着一位老人,不管别人怎么劝他,他就是不搬出去。老人很好,在我童年时候惹得父母不快的时候,就经常跑到他家去玩,他总会替我保守秘密,还时不时给我些小零食。虽然最后还是免不了被家里收拾,但我还是把老人当成我童年最好的玩伴。回忆着以前的事,我也来到那个熟悉的门前。
门口不大,只能容纳一个成人通过,但门前竟用篱笆围成个小院子,里面栽了些蒜苗韭菜之类的。院子角落还有处棚子,鸡鸭们散在里面吃着杂粮,摇着脑袋,声音很大。我径直穿过院子,不急着找人,看看能不能想起小时在这里游玩的回忆,但瞧了一圈也没见到,只好作罢。靠近门口,里面有了动静,我以为是老人要出来,没想到来的是一条还没长开的小狗。它从里面窜出来,脖子上套着链子,对我连声叫着。听着它有气无力的叫声,我便没心思去搭理它了,对着门口扯着嗓子喊道。
“嘿,有人没,我是山下老王家的,我爸叫我来给你送东西。”
等了好一阵,才从房子后边悠悠传来回声。
“来了来了。”
声音很年轻,不会是一个老人的声音。我以为他会从屋里出来,却没想到对方直接围着屋子绕了一圈从院门口进来了。来人自然不是我熟悉的老人。他长得高大,容貌还有些秀气,上半身子还是光着的,全身都沾上了泥水。见到我,原来还有些紧绷着的神情瞬间柔和下来,连忙把我迎进屋里,还把在乱叫的小狗轻踢在一边。给我搬了个凳子,自己则随意地坐在门槛上,正拿着手帕擦着身上的泥水。看我坐好,他就率先开口,说道。
“王兄弟这一路是辛苦了,不知道吃饭了没有,要没吃,我那锅里饭菜正好还温着,拿来就能吃。”
“吃过了的,就不麻烦了,我这次来就是我爸让我这个东西交给你,你看看对不对。” 我谢绝好意,一个劲的只想把任务完成,好早早回家。便把怀里的那个包裹递给他。那人接过包裹,好像得到宝贝似的,眼睛就没从上面移开过。也没避讳我的存在,直接就打开了,我也眯着眼睛瞧着里面的东西,直到他拿出来,我才看清楚,里面装的是几沓被捆得整齐的钱。面额不大,都是些五块十块的,但加起来也有一千多了。我没有好奇为何里面会有这么多钱,而是在意为何都是些零钱,没有整的。我想询问,但还是没说出口,毕竟是人家的家事。他见在我面前有些失态,便把钱放回包裹,放在怀里,客气地说道。
“感谢王兄弟走一趟了,也谢谢你父亲帮我把这钱筹起来,后面的活儿就有着落了……”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他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我起身想和他打招呼回家去了,但院子里又有响动,只好和回过神来的他一起出去看看。映入眼帘的不是人的身影,是一辆拉货的电动三轮,别人不清楚,但我知道这车子就是自己家的。小时候我就喜欢坐在车上让父亲带着我去赶集。等车停稳,后面的人才慢慢走出来,果真是穿着短袖的父亲。父亲一手拿毛巾擦汗,另一手又把车上盖着的塑料膜掀开,上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七八袋水泥。没看我俩,就直说道。
“来,阿茂过来搭把手,你小子也过来,别想着偷懒。”
我不情不愿地往那边靠,阿茂则是干劲十足地上去帮忙,还把我往那边拽。忙活几分钟,就把水泥垒在院里,三个人都“白”了不少,我和父亲接过水洗了下手脸,就和阿茂告别,离开屋子。最后一眼,我看见阿茂独自抬起一包水泥往屋后走去。
父亲开车前点了根烟,这个时候嘴里正不停地抽着,我不喜欢烟味,把屁股挪到车尾才好受点。路不好,车走起来就颠簸,把我抖得坐不安稳,幸好走前父亲用水把车冲了下,虽然裤子湿了,但也比呛人好。虽有种种不适,但心中的好奇一直在作祟,瞧着父亲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我才把自己的疑惑问了出来。
“爸,为啥山上这家人变了样子,之前那个老人哪去了,这个年轻人又是从哪来的,我家……你为啥……”
我把想问的给父亲抖落个干净,也不知在行车杂乱的噪音间他能不能听见。看他半天没反应,我就想着再说一遍。可话来没出口,父亲就把烟头往一边吐掉,呼出长长一口白烟,语重心长地说道。
“你呀,就是读书读傻了,山上的老爷子都多大年龄了,你还小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六十多岁,这么多年过去,身子骨早就不行了。身体不好也就罢了,他还和个倔驴一样,非要去修这条破路,全年都顶着个落了病根的身子在外边捡些碎石子,又跑老远回来扔到路上。跑了这么多年,也是老爷子命好,没出啥事,可就是去年时候,他干活的时候就摔了一跤。都说老人摔不得,这话好啊,就是这么一个事,老爷子彻底垮了,路都走不动。他家里人就想着在医院里轮流伺候他,可他不愿意啊,非要回家去,接过回来没几天就……”
父亲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已经哽咽,牙齿也在打颤,但他还是强忍着感情继续说着。
“老爷子这么一走,他大儿子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疯了,只好给送去精神病院里。这家人命不好啊,老爷子的孙子也就是阿茂,啥也没继承到,倒是把他爷爷的那股子倔劲学来了,本来在外地工作的好好地,回来一趟非要把那条路修起来,修就修吧,他还非要弄一条水泥路出来。你说说这不胡闹嘛。”
“可作为邻里的我们,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怎么看的下去呢,就家家户户每月出个十块二十块的给他送去当生活费了。我呢就做个代表,把钱收起来给他捎过去。至于那车水泥,你爹我虽没什么本事,但送几袋还是够的。”
说完,父亲便爽朗地笑了几声,把林里的鸟都惊扰到。车子到了分叉口,出了这里就算下山,但父亲却把车子停住,手指向路边一个不起眼的坟包,嘴里还打趣道。
“瞧吧,那就是你要找的老爷子。老爷子王家那个小子来看你了,好久没见了,多瞧瞧啊。”但没等我看清,父亲就一个油门下了山。
太阳轻吻了山峦,把天边羞的满是红霞,几只鸟在坟前落脚,叽叽喳喳不知在说些什么。
自打那次父亲与我全盘托出后,我就喜欢往山上跑,去看看阿茂和他的修路事业。许是因为父亲的缘故,他对我很是客气,熟络下来后发现他长我五岁,我便自作主张地叫他茂哥,他则是继续称呼我王兄弟。
茂哥很能干,拌水泥搅石灰,不在话下。他力气也大,很多时候我看着都吃惊的物件,他一只手就提着走。放假在家有很多的空闲时间,我就天天泡在山上给茂哥打下手,虽帮不上什么忙,大多时间也就是陪他说话解解闷,但我能给他捎些小零食之类的东西。日子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修路竟有了些起色,从屋后到门前的路已经修好,虽看起来歪七扭八,与那些整齐漂亮的路有很大差别,但我已经很满足。但茂哥却不这么认为,那天他这样与我说道。
“王兄弟,我觉着咱们这么做不对,我们是要修路,而路是拿来用的,而且要用很久。但我们修的路能用一阵,但绝对撑不了几年,我们之前修的那段路已经开始有裂纹了。唉,咱还是吃了没知识的亏呀。”
他就这么坐在修的路上,脸色憔悴,呆呆地望着山下。我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去打扰他,忽的他像打定主意似的,起身入屋里,就再也没出来。次日,我再上山的时候,发现屋门禁闭,门前有几个装着鸡鸭肉的袋子,上面还有一张纸条
“王兄弟,我昨天想了一夜还是想通了,要去大城市学好的技术,我还年轻还有精力,一定要把路给修出来。那些鸡鸭本来就是留给你家的,一直不舍得吃,你安心拿去就是。如果方便的话,麻烦帮我看看那只小狗吧,那是爷爷养的,如果不行,就把它放在外边,自生自灭。”那天后屋没有那个劳动开朗的年轻人,只有一只小狗孤零零地呆在那,我回去的时候手里牵着它,还提着几大袋鸡鸭肉,费劲地回到家。父亲看到我的样子,也明白了发生的事,就把准备好的那车水泥给退了。
上了大学时间便快了许多,四年在不经意间已经过去,我也不得不奔走在生活中,茂哥和修路的事早就淹没在忙碌的生活里,淡忘掉了。家乡也大变样,道路变宽变平整,人行道也插上排排的路灯,人们都忙碌了起来,时间也越来越没有意义。过年时候,我才得以从繁忙的工作中脱身,回到我熟悉又陌生的故乡。乡里添了很多我不认识的面孔,有嫁进来的,有在附近修房子的,还有些是最近出生的小孩。我熟悉的人都在,但都在各地奔波,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见面。
在家附近闲逛,不经意间就来到那条上山的小路上,上山,想起以前和茂哥修路的过往,那竟是我一生中难得的闲暇。步伐很快,我便赶到以前的屋子,多年未有修缮,有一边竟已塌下。我又去看了看路面,果真和茂哥说的一样,没几人走过,却破烂的不成样子,满是裂纹,里面还长满了杂草,洋洋得意地摆动叶片。回忆完,就想给老爷子的坟清下杂草,可等我走近才发现,那坟的周围干干净净,甚至上面烧的纸钱还有余温。
我四下看了看,发现在分叉口有人静静站在那,含笑望着我。我把他领进家里,又叫母亲做了几盘菜,他没有推辞,大大方方坐下,与我一道喝酒聊天,等菜上齐,便把酒全部喝下,砸吧几下嘴唇,就说着。
“出去闯荡的这几年真是啥苦都吃了,啥委屈也受了。但终究结果是好的,跟着个工程队的老师傅学技术,现在啊,已经是那个队里的一员了,这些年修的补的路都有一百多条了。”他停下,给自己斟满酒,才继续说。
“可是啊,我这心里还是想把家里的那条路给修好,不然我这心里始终不得劲,你也见到我们以前修的了吧,那时候跟过家家似的,啥都不懂。不过现在好了,上边政策下来,我们这边也能修了,我就专门从别的队里转了过来,准备好好干一场。”
他每说一句,就来一口酒,压根停不下来,我也想劝劝他,可他摆摆手,说这是他哭恼时候的朋友,不敢停,也停不下来。我只好作罢,就继续与他谈天说地,说着这些年的往事。桌上的菜被扫光,就连那瓶白酒都被喝了半瓶,多是茂哥喝的,我酒量不行。本想送送他,可他死活不肯,只好看着他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去。我不知道的是,茂哥并没有回队里,而是转而来到他爷爷的坟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又朝着已经闭户的万家灯火,磕下一个头。眼含热泪。
路修好了,这是父亲专门打电话和我说的,还发来好几张照片。修的确实很齐整很好看,还有几张是茂哥拿着工具在干活,脸上洋溢着喜悦。又是过年,我早早回到家每天都在那新修的路上走来走去,欣赏着这梦寐以求的路。我想着去找找茂哥,就问父亲他在哪。父亲正干活,听到这话,动作一顿,语言有些哽咽地说道。
“你茂哥啊,已经走了,上个月的事,听医生说好像是什么劳累加上又喜欢喝酒患上肝癌了,听说老疼了,但他走的时候竟然是笑着的。按他的要求,和他爷爷埋在一块了。”
听到这话,我没回应,跑着离开家门来到那条分叉口。老爷子的坟边果真立了一座新的坟,我家也是茂哥家那条大黄狗正趴在那,见我过来摇了摇尾巴。
坟上有不少长得很高的草,老爷子坟上的草在风的驱使下碰到了茂哥的头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