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四走出电梯,打开自家房门,玄关处的感应灯“啪”地亮起,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墙上晃了晃,又蔫蔫地缩了回去。
进了客厅,他像往常那样把钥匙往鞋柜上一扔,便径直走到沙发边,一屁股坐下去,沙发弹簧发出一声闷响。
他从上衣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打火机“咔哒”打了三次才打着,火苗子窜起来的瞬间,他皱着的眉头似乎也被燎了一下。烟雾慢悠悠地从鼻孔里钻出来,绕着他花白的鬓角转了圈,又飘向天花板。茶几上的电视遥控板还摆在老位置,外壳被磨得发亮,可他此时没心情开电视。要是往常这个点,他早己把地方台的戏曲频道打开,跟着里面的老生咿咿呀呀地哼了。
厨房传来切菜的“咚咚”声,是妻子王秀兰在弄晚饭。她探出头看了一眼,见赵四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手里的菜刀顿了顿:“今天咋了?跟霜打了似的。”赵四没吭声,只是把烟往烟灰缸里摁了摁,火星子溅起一点,又灭了。王秀兰又问:“是不是业主又找你麻烦了?”还是没回应。她撇撇嘴,转身继续切着土豆丝,心里犯嘀咕:这老东西,准是又受了啥气,问也不说,憋在心里能憋出个好歹来?
等王秀兰把最后一盘炒青菜端上桌,赵四把刚抽尽的第三根烟摁灭在烟灰缸里,力道大得差点把缸子戳翻。他往后一仰,后脑勺抵着沙发靠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那灯是儿子小兵去年装修时买的,水晶吊坠晃来晃去,映得他眼里一片花。
“想当年……”赵四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我赵四在村里,也算是一号人物。”他今年五十三,在村社干部岗位上干了二十多年,最风光的时候是当村民委员会主任那阵。全镇二十多个村,论工作能力,他不算顶尖,但也绝不落下风。村里三千多号人,谁家红白喜事,谁家家长里短,他都门儿清。那时他走在村里,身后总跟着几个年轻人,“赵主任”“赵哥”地叫着,递烟的手能伸到他跟前。不说呼风唤雨嘛,至少没人敢给他脸色看。
可现在呢?进了城,他就像六月大旱的禾苗,蔫了。白天在小区门口当保安,见了业主得点头哈腰,人家问个路,他得陪着笑脸指半天;遇到不讲理的,把车停在消防通道上,他上去劝两句,人家瞪着眼说“你算老几”,他还得忍着。这跟在村里当主任的时候,简直是天差地别。
赵四想起以前当干部的日子,嘴角不自觉地往上翘了翘。那时候基层工作虽然也累,但“体面”。上世纪九十年代,村里收三提八统、农业税,还有屠宰税,谁家要是拖着不交,他带着村干部上门,往院子里一站,村民就得赶紧递烟倒水,说话都要陪着小心。有一回,李老三不交农业税,说家里穷,赵四去了三回,最后李老三还是把钱凑齐了,第二天还提着一篮子鸡蛋上门求关照。那时候的群众,见了干部都毕恭毕敬,生怕得罪了。那种被人捧着的感觉,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心里热乎乎的。
可后来,政风转变了。“管理型”改成了“服务型”,干部不再是“管着群众”,而是“服务群众”。一开始赵四还不适应,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过去是群众找干部办事,现在是干部主动找群众;过去是干部向群众收钱,现在是群众向干部要钱。要低保,要特困,要危房改造补贴。脱贫攻坚刚开始那一年,村里评定贫困户,张小明不符合条件没评上,天天跑到村办室来闹,扯着赵四的衣襟,口水喷了他一脸:“赵主任,你不评我贫困户,我就不走了!”赵四好说歹说,给他讲政策,他不听,最后没办法,赵四只好告诉文书,把他名字加上,才把他打发走。
而最让赵四头疼的是易地扶贫搬迁。国家政策好,给贫困户每人补助两万五,不用自己掏钱就能住新楼房。消息一传开,村里就炸了锅。不是贫困户的,说“凭啥他们能住新房,我们不能”;是贫困户没享受成搬迁补助的说“你主任偏心,把名额给了关系户”。有一回,村里的王丙跑到办公室,拍着桌子跟赵四吵:“赵四,你要是不给我整个搬迁名额,我就去镇上告你!”赵四气得浑身发抖,但还得陪着笑,给王丙递烟,说“下次有机会一定先考虑你”。那时候他天天睡不着觉,头发一把一把地掉,心里想:这干部当得,真是比黄连还苦。
“唉……”赵四在沙发上叹了口气,把思绪拉了回来。他当初主动退出村委会主任候选人,就是觉得这干部太难当了。再说,儿子小兵在县城买了房,娶了媳妇,去年还添了个大胖孙子,三番五次催他和秀兰进城,帮忙带孙子,料理家务。他想,自己也五十多岁了,该享享清福了,就顺水推舟,辞了职。
可进城后的日子,比他想象的难得多。他初中毕业,除了在村里当干部练了点嘴皮子功夫,别的啥也不会。不会写,不会算,更不懂电脑,那些坐在办公室里吹空调的工作,想都别想。他想找个体力活,可砖工、木工他都不会,去建筑工地问,人家看他年纪大,又没经验,摆摆手说“不要”。有一回,他好不容易找到个在建筑工地提灰浆的活,第一天去,站在三十多层高的脚手架上,往下一看,腿肚子都软了,手心全是汗,差点从上面摔下来。包工头看他这模样,赶紧把他打发走了:“大爷,您还是回家歇着吧,我们这儿不敢用您。”
没办法,儿子小兵只好托熟人,在城管局给父亲找了个站斑马线的活,指挥行人过马路。每天穿着黄背心,手里拿着小红旗,嘴里含着哨子,风吹日晒的。赵四一开始还挺高兴,觉得自己总算有份工作了。可没过几天,他就觉得不对劲了。有次他在路口执勤,遇到村里的一个村民,骑着电动车从他身边经过,看到他这模样,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哟,赵主任,您这是进城当‘交警’了啊?”赵四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赶紧把头扭到一边,假装没看见。他觉得丢人,以前在村里,他是村民眼里的“赵主任”,现在却成了穿着黄背心站街的,连招呼都不敢跟熟人家打。
更让他窝火的是,有天上午,他突然内急,想去洗手间。附近的公共厕所离得有点远,他怕耽误事,就跟一起执勤的小张打了个招呼,说“我去趟洗手间,马上就回来”。小张点点头,说“行,你去吧”。赵四一路小跑,到厕所解决完问题,又赶紧往回跑,来回也就耽搁了几分钟。可没想到,刚回到路口,就遇到了片区组长王东。王东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城管局正式职工,平时对他们这些临时工管得很严。王东见赵四脱岗,脸一下子就沉了:“赵四,你刚才去哪儿了?脱岗了知道吗?”
赵四赶紧解释:“王组长,我刚才内急,去了趟洗手间,就几分钟。”
王强哼了一声:“几分钟也不行!规定就是规定,脱岗就得扣钱。这个月扣你五十块工资,下次再这样,直接开除你!”
赵四一听就火了,他当了二十多年干部,还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更别说扣他工资了。他指着王东的鼻子,大声说:“你凭啥扣我工资?我就去了趟洗手间,又没耽误工作!”
王东也不示弱:“就凭我是组长!你要是不服,就别干了!”
赵四气得浑身发抖,当下就把黄背心脱了,往地上一扔:“不干就不干!谁稀罕这份破工作!”说完,他转身就走,连后来小兵叫他去结算工资,他都没去。他觉得那五十块钱扣得冤枉,丢不起那个人。
在家闲了几天,赵四更难受了。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得眼睛都花了。王秀兰劝他出去逛逛,去公园散散步,或者去茶馆打打小牌,他说“没那习惯”。小兵也说:“爸,您要是觉得闷,就去小区里跟那些老头聊聊天,下下棋。”他还是不去,他觉得跟那些不认识的人没话说,再说,他也拉不下这个脸。
后来,他实在闲得慌,就琢磨着还是找份工作。他想起儿子居住的小区物业正在招保安,就买了一包好烟,揣在兜里,去了物业公司。物业经理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姓刘。赵四把烟递过去,陪着笑说:“刘经理,我想应聘保安,您看我行吗?”
刘经理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问:“你以前干过保安吗?
赵四说:“没干过,但我在村里当了二十多年干部,责任心强,您放心,我肯定能把活儿干好。”
刘经理想了想,说:“行,那你就试试吧,每天八个小时,三班倒,工资一千八,干得好的话,以后再涨。”
赵四一听,赶紧点头:“谢谢刘经理,我一定好好干!”他觉得这份工作还行,离家近,不用风吹日晒,每天坐在门卫亭里,登记一下访客,给业主开开门,挺轻松的。有时候值夜班,没人的时候,他还能拿出手机玩会儿微信,跟村里的老伙计聊聊天。虽然工资不高,但比在城管局站街强多了,也不用看人家脸色。
一晃两个多月过去,日子过得还算平静。赵四每天按时上下班,尽职尽责,业主有啥需求,他都尽量满足。有次半夜,有个业主家的孩子发烧,急着去医院,找不到停车位,赵四赶紧帮忙协调,把自己平时用来休息的临时车位让给了业主。业主挺感激,第二天还给他送了一箱水果。赵四心里美滋滋的,觉得自己总算又找到了点“被需要”的感觉。
可没想到,今天下午,麻烦事又来了。
下午四点多,赵四到了交接班的时间,正准备脱下保安服回家。一个穿着西装、提着公文包的男人怒气冲冲地走到门卫亭前,“啪”地一下把车钥匙拍在桌子上:“你们物业是怎么搞的?我的车停在小区里,被人划花了!你们得给我赔钱!”
赵四愣了一下,赶紧站起来,问:“兄弟,您的车停在哪儿了?什么时候发现被划的?”
男人指着小区里面,说:“就停在三号楼楼下,我下午两点多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刚才回来就看到车身上被划了一道长口子,底漆都露出来了!你们保安是干什么吃的?连辆车都看不好!”
赵四皱了皱眉头,说:“先生,您别急。我们小区的停车位分为固定车位和临时车位,三号楼楼下的是临时车位,没有监控。再说,我们保安主要负责小区的门岗和巡逻,不可能盯着每一辆车。您的车被划了,我们可以帮您调一下小区大门的监控,看看有没有可疑人员进出,但要说赔钱,这事儿我们做不了主,得跟经理反映。”
“反映?反映有什么用?”男人提高了嗓门,“我交了物业费,你们就得保证我的财产安全!现在车被划了,你们就得赔钱!不然我就去投诉你们!”
赵四也有点火了,他觉得这男人不讲理:“兄弟,话不能这么说。物业费是用于小区的公共设施维护和保洁,不是车辆保管费。您的车被划了,我们可以协助您报警,但赔钱真的不在我们的职责范围内。”
“不在职责范围内?那你们保安是摆设吗?”男人说着,伸手推了赵四一把,“我不管,今天你们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赵四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也来了气,伸手把男人的手挡开:“你怎么还动手呢?有话好好说嘛!”
两人推搡了起来,周围很快围了几个看热闹的业主。另一名保安赶紧给经理打了电话,没过几分钟,经理就赶了过来。
经理问清楚了情况,先是安抚了男人的情绪,然后转过身,对着赵四说:“老赵,你怎么回事?跟业主好好说不行吗?怎么还动手了?”
赵四急了,说:“经理,是他先推我的!我没动手!”
“不管是谁先动的手,你跟业主发生争执就是你的不对!”经理打断他的话,“业主是我们的客户,我们得服务好业主。你现在马上给这位先生道歉,不然这个月的绩效奖就别想拿了!”
赵四的脸一下子就白了。他觉得自己特别委屈,明明不是他的错,却要他道歉。他当了二十多年干部,从来都是别人跟他道歉,什么时候轮到他跟别人道歉了?他张了张嘴,想跟经理解释,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解释也没用,在物业眼里,业主永远是上帝。
经理见赵四不说话,又说:“我已经跟这位先生商量好了,明天上午,你到物业办公室给这位先生道歉。要是你不同意,那你就别干了。”
赵四咬了咬牙,没说话。他知道,自己要是不干了,又得在家闲着,还得看儿子儿媳的脸色。他只好点了点头,说:
“行,我明天道歉。”
男人见赵四同意道歉,脸色才好看了点,拿起车钥匙,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周围的业主也散了,经理拍了拍赵四的肩膀,说:“老赵,不是我说你,跟业主打交道,得忍一忍。咱们干服务行业的,不就是受点气嘛。”说完,也走了。
赵四站在门卫亭里,感觉心里像窝着一团火,烧得他难受。他脱下保安服,叠好,放进包里,慢慢地向儿子居住的楼幢走去。一路上,他脑子里全是刚才的画面——男人嚣张的嘴脸,经理偏袒的态度,还有周围业主看热闹的眼神。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套着绳子的猴,被人耍得团团转。
这时,儿子小兵下班回来了。他侧脸见坐在沙发上的父亲脸色不对,走过来问:“爸,您怎么了?是不是上班遇到啥事了?”
赵四还是没说话,只是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
王秀兰把碗筷摆上桌,说:“有啥事儿别憋在心里,说出来听听。饭菜都凉了,先吃饭吧。”
赵四掐灭烟,站起身,走到桌前坐下。儿子给他倒了一小杯柠檬酒,递过去:“爸,喝点酒,解解气。”
赵四接过酒杯,没说话,一仰脖,把酒全喝了下去。酒是高度白酒,辣得他喉咙发烫,可心里的那股火,却一点也没下去。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腊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腊肉是从老家带来的,肥而不腻,平时他最喜欢吃,可今天吃在嘴里,却没一点味道。
赵小兵看着父亲这副模样,心里也犯嘀咕。父亲平时吃饭,总是一边吃一边摆龙门阵,今天是咋的了。他知道父亲肯定是遇到啥难事了,可他又不敢多问。父亲的脾气他知道,要是他不想说,问了也白问。
秀兰也看出了不对劲,给赵四夹了一筷子青菜,说:“多吃点青菜,别光吃肉。”
赵四点了点头,又夹起一块青菜,放进嘴里。
客厅里除了碗筷发出的声音,显得很安静。赵四低着头,慢慢地吃着饭,心里却在琢磨:明天要不要去道歉?要是道歉了,自己这张脸往哪儿搁?要是不道歉,这份工作就没了,以后又该怎么办?
放下碗筷,他缓步走到窗前。此刻,皓月当空,繁星点点;马路上车来人往,霓虹灯闪烁。蓦然间,感觉生活在眼前这座城市里,似乎比乡村少了些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