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眠,极困,却无法入眠睡。
这种感觉,不知道你有没有过?
踏上那片故土,再一次见到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所有的画面都这一天一夜里打开。纷至沓来的,有前尘往事,有朝花夕拾,也有今是而昨非。
上一次见到这样的画面,是在二十年前。彼时,还是一个未及双十年华的小姑娘。站在布满红幡白布的灵堂里,泪水夺眶而出,成年后的矜持,也在那一刻融化成放声大哭的悲痛。
那是第一次经历至亲的离世,第一次体会生离死别。
试着把这些碎片一点点拼接,可无比宽广的脑容量里,容纳的全是混浊的记忆,追风赶月一般,勾起了前半生的回忆。
青布长衫,那个从民国的风烟里走出来的青年,举手投足间,弥漫着光阴的气息。
是八抬大轿抬着凤冠霞帔的女子,自三更时分出发,淌过九曲十八弯的漫漫山路,走进庄严神圣的大宅门。
姐姐,独属于那个年代的称谓,挽起青布长衫的青年,拜堂成亲,生儿育女,撑起了光耀门楣的一代传奇,开枝散叶,绵延百年。
绕床青梅,把酒言欢,青春的浪漫,生活的酸甜,在青山绿水间一点一点晕染成额头的皱纹、鬓边的白发、子女的次第花开。
时光如水,岁月蹉跎,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新中国成立,土地改革,三年大饥荒,大集体,土地承包责任制,风云变幻的,不仅仅是岁月。
姐姐,那个如羽翼一般的守护天使,毅然决绝的在病榻上结束了风烛一般的生命,在最后一朵荼蘼花落下时,往生极乐。
而那个温文儒雅的青年,也在时代的变迁中,满头青丝蜕变成银丝白发,玉树临风蜕变成静谧慈祥。爷爷,是他生命中接纳的最后一个角色。
飞檐翘起的吊脚楼里,那一声极致温柔的浅浅的呼唤,跨越一个个山头,穿过一片片岁月,最终成了他一生的凝望。
爷爷,他开始用日渐苍老的身躯,挑起总角的小姑娘,走进生命的夕阳红里。
小姑娘带给他的快乐,他并未言说。而迎着朝阳渐渐长大的小姑娘,也无法体会到那份黄昏里的欢愉与苦楚。她只记得,爷爷就是她童年的欢喜。
还记得,每一个被戴胜鸟的鸣叫声唤醒的清晨,睁开朦胧的双眼最期盼的第一件事,就是放牛回家的爷爷会带回来一朵绿油油的“茶耳”,吃着有淡淡的清甜,还有荷包里捂热的体温。
还记得,每一个背着书包饥肠辘辘放学回家的傍晚,最期盼的就是翻过那个垭口,一眼就能望见的熟悉的家门口,那个已然略显佝偻的身影。彼时,他也正翘首以盼,屋顶上腾起的是一缕缕缭绕的炊烟。
还记得,每一个赶集天的中午,都会飞快地奔到校门口,用小小的双手费力地扒拉在栏杆上,小小的脑袋雀跃地张望,因为那里有一个亲切的身影,会带着最喜欢的麻花糖在那里等候——无论是阴雨绵绵还是大雪纷飞。
好多好多,都还记得……
可是,永远也记得那个稻花香里说丰年的金秋。
匆匆收拾书包与行囊的时候,爷爷正慈爱地坐在旁边。彼时,他的双眼因为患了白内障已经影响到了视力;彼时,他的身体也因为肺结核已经变得羸弱。或许,他已然知道生命即将枯萎,于是贪婪地珍惜着眼前相处的时光。
他说,你以后会好好的,学业有成,事业有成,和和美美,平平安安。
忙着收拾行李的姑娘笑笑说:爷爷,我们都会好好的。等我赚钱了,给你买好多好多好吃的,带你去北京看天安门,看红星照耀的地方。
抬头的时候,见到了爷爷欣慰的笑容,映照在夕阳余晖里,分明无比的温暖,却投射出一丝黯淡的落寞。
谁也想不到,这一次对话,竟然成了永别,而这个愿望,也成了姑娘心中永远的遗憾。
黑棺,青冢,自此,你长眠,我常念。
余华曾说,亲人的离去不是一场暴雨,而是此生漫长的潮湿。
你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突然想起他们,想起他们的笑容、他们的声音,甚至他们曾经的习惯。
这些回忆不会让你痛哭流涕,但会让你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空虚和孤独。这种潮湿的感觉,会一直伴随着你,直到生命的尽头。
这段话,只有真正失去过至亲,才会明白。
就像纳兰性德所写的那样:当时只道是寻常。
静静地坐在火炉旁抽烟,默默在后院里整理柴火,远远地听到他轻轻的一声咳嗽,遥遥的看见他负手前行……
这些都是“寻常”啊,可这些寻常,永远只能出现在睁开眼便无法实现的梦境里,成为浸润着余生的潮湿,任由思念无边无际的生长。
翻滚的,是往事。
凝固的,是永恒。
所以,再次回到故土,参加姑父的葬礼时,那些来来往往的熟悉的亲人的面孔,都在彼时聚齐,而那些与爷爷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也在一代代绵延、稀释。唯有年少时那份被血缘融汇的记忆,无时不刻都在牵扯着前尘往事与鲜活的现实,经久不息。
一夜未眠,竟不觉乏困。原来,是故里烟云,氤氲了来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