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从松针的缝隙里漏下来。
先是一缕,像谁失手掉落的丝线,轻轻搭在青石上,接着便散漫成一片,把整座山都浸在淡金色的光晕里。
风穿过竹林时噤了声,竹叶不再沙沙絮语,只偶尔有一两片被惊动,打着旋儿落在积着薄苔的石阶上,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想起小时候跟着爷爷去山里的日子。
也是这样的黄昏,他背着竹篓走在前面,竹篓里装着一筐绿油油的青草,那是给小牛犊割的夜草。
我踩着他的影子亦步亦趋,看黄昏时明媚却不耀眼的阳光从他佝偻的肩头滑落下来,在地上碎成星星点点。
爷爷看着夕阳,说:"黄昏了,山要歇息了。"
那时不懂,只觉得林间的寂静里藏着永远值得去探索的秘密——松鼠把松果藏进树洞的窸窣,山溪在石缝间打盹的轻响,还有远处村落升起的炊烟,在暮色里晃晃悠悠,慢吞吞地往云里钻。
后来读王维的"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忽然就懂了祖父的话,原来黄昏的山真的会卸下白日的喧嚣,把阳光剪成细碎的金箔,轻轻贴在潮湿的青苔上,像是给大地盖了层暖绒绒的被子。
山路转过一道弯,便有一汪清泉。
水浅了,露出底下圆润的卵石,倒映着天上的流云与周围旁逸斜出的枝叶。水是清澈见底的,偶尔有一两条矫健的野鱼儿像受惊一般一闪而过,眼尖才会发现。
云是淡紫色的,被夕阳染得发暖,像是谁把胭脂揉碎了撒在天上,到应在溪水里,付佛是给溪水铺上了一层斑斓的地毯。
泉水叮咚,比白日里更轻缓,倒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安宁。忽然就想起"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此刻虽无明月,可这流水中的霞光,分明比月色更温柔。
石上的青苔吸饱了水汽,在余晖里泛着微光,伸手摸去,凉津津的,沾着整个下午的阳光味道。
远处的山脊线渐渐模糊,如同被水墨晕染过的轮廓。
一个戴斗笠的身影从那边走来,斗笠边缘垂着的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铺到我的脚边。
他走得极慢,像是怕踩碎了这山间的寂静,斗笠上的竹篾在暮色里泛着浅黄,倒让人想起刘长卿那句"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
不知他是山下的樵夫,还是归家的农夫,又或者是寻幽的隐者?
其实不必深究,山间的黄昏从不会问谁的来处,只把同样的温柔分给每一个经过的人。
天色暗得快了。
先是最高的那棵松树梢顶浸在暮色里,接着是山腰的竹林,最后连脚边的草叶也染上了墨色。
星星还没出来,月亮却先透出了轮廓,淡淡的一轮,悬在黛青色的山脊上。
我想,此刻的景色,或许李白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用在这里,都稍有逊色。
这里没有天山的壮阔,可这山月升起时,倒有另一种清寂——它不像城市的月亮那样被霓虹冲淡了颜色,而是带着山间的草木气,清冽冽地照下来,把松影投在地上,像一幅流动的水墨画。
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看月光漫过溪面,碎成一片银鳞。
山风掠过衣襟,带着晚桂的甜香,忽然明白古人为什么爱归隐山林。
不是逃避,而是这山间的黄昏会把人心洗得透亮——不必想未完成的事,不必念未见面的人,只消听着泉水叮咚,看着月光流转,就能把灵魂浸在清泉里,所有的疲惫、焦虑、内耗都能被熨得平平整整。
远处的村落亮起了灯火,像散落在人间的星辰。
山月越升越高,把整个山坳都照得明明灭灭。起身往回走时,脚步声惊起了草间的虫鸣,却又在瞬间安静下去,仿佛连虫儿也懂得,这黄昏的山,是要用心去听的。
原来最好的治愈,并不是刻意地去寻找什么。
不过是在这样的黄昏里,看夕阳漫过青苔,听清泉流过石涧,让山月把影子拉长又缩短,像童年时那样,单纯地做个山间的过客,与这片刻的宁静,交换一颗宁和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