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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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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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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山,那灯,那渐远的回响

我的故乡,是滇东北褶皱深处的一个注脚——镇雄县以勒镇以勒村田湾组。那里的岁月,是用山坡的陡峭程度和包谷饭的稀稠来丈量的。

我生于1974年。记忆的底色,是昏黄而温暖的。不是夕阳,是煤油灯。一盏如豆的灯火,在土墙的裂缝间摇曳,将父母佝偻的身影放大,投射在斑驳的墙上,像两座沉默的山。光线微弱,却足以照亮母亲纳鞋底时手上密密的针脚,照亮父亲卷旱烟时额上深深的沟壑。那时的夜,黑得纯粹,静得能听见柴火轻微的噼啪声,和着远处几声寥落的狗吠。这灯火,是那个贫瘠年代里,家最温暖的印记。

饥饿,是儿时最具体的记忆。尤其是青黄不接的四五月,包谷饭里掺的野菜越来越多,米粒成了稀客。母亲总会把锅里略稠的那一碗,盛给父亲和我们几个小的,她自己碗里,几乎能照见人影。夜里,常被饿醒,听见父母在隔壁低声商议,明天该去哪家亲戚开口借半升米。那声音里,是窘迫,也是不屈。山一座连着一座,像巨大的囚笼,将田湾紧紧包裹。出门便是爬坡,担水、砍柴、播种,日子沉重得如同背上的背篓。村里的玩伴,像山间的野草,一茬一茬,大多读完小学便辍了学,散落在层层叠叠的梯田里,成了父母年轻的影子。

而我,是幸运的。在我之上,哥哥姐姐们用他们更早佝偻的脊背,为我撑起了一小片可以读书的天空。父母的话不多,尤其父亲,总是沉默地抽着烟。但每当开学前,他总会默默把东拼西凑来的学杂费塞到我手里,那布满老茧的手,传递过来的是不容置疑的力量。母亲常说:“娃,字认得进去,就莫要让它再跑出来。这山旮旯,总得有个盼头。”煤油灯下,我写字,母亲做活,我们共用着一片光,那片光,照亮的不只是书本,更是一个家庭近乎悲壮的希望。

后来,我果真成了村里第一个“考出去”的大学生。收到通知书那天,父母脸上褶子笑得像盛开的菊花。离家的清晨,雾锁群山。父母送我到村口那棵老核桃树下,母亲撩起衣角擦眼睛,父亲只反复说:“到了,来信。”我走了很远回头,两个瘦小的黑影还立在雾里,像两座移动不了的山。那一刻,离别的悲伤与远行的憧憬交织,我才惊觉,故乡,从此只有冬夏,再无春秋。

工作后,从乡镇到市里,我像一只风筝,线头却牢牢系在田湾的老屋里。逢年过节,回去得最勤。那条崎岖的山路,每拐一个弯,都能看见家屋顶上提前升起的炊烟,知道那是父母在翘首以盼。桌上的饭菜丰盛了,那盏灯也换成了电灯,明晃晃的。我们围坐说话,父母的目光,总是贪婪地落在我身上,问长问短。那时的归途,脚步是轻快的,因为知道,山的那边,有两盏为我始终亮着的灯。

2004年,母亲油尽灯枯,享年七十五。我刚及而立,首次体会到“孤儿”二字的冰凉。2010年,父亲也随之而去,八十岁。三十六岁的我,站在空荡荡的老屋里,才真正明白,什么是“家”。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自那以后,故乡,真的成了“故乡”。我回去得少了。偶尔因事回去,村子已大变样:油路通了,楼房多了,当年的玩伴,或远走他乡,或已认不出彼此沧桑的容颜。我站在老屋的旧址,那里已长满荒草。山还是那些山,沉默地绿着;水还是那道水,兀自流着。可那盏为我而亮的灯,熄了。那声声唤我乳名的声音,散了。我成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在自己的出生地,寻找不到落脚的意义。热闹是别人的,我只有梦醒时分的满心惆怅。

如今,五十有一。半生奔波,双鬓已染。故乡的山水,在回忆里被反复擦拭,愈发清晰,也愈发遥远。我常常想起那盏煤油灯,它其实从未熄灭。它化作了我在城市书房里的一盏台灯,化作了我在迷茫困顿时的内心之光。父母给予我的,不仅是挣脱山野的力量,更是面对所有山野的沉静。他们是大山的一部分,而他们的目光,是我一生的行囊。

那山,养育了我,也困住了我的童年;那灯,照亮了我,也在我心上烙下了永远的乡愁。我走出了那重重山岭,却终究走不出那盏灯温和的凝望。故乡,是一首无声的诗,开篇是贫瘠与苦难,结尾,是融入骨血的悲悯与力量。山水依旧,物是人非,这其中的苍凉与丰盈,大约就是一代人共同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根。

【注释】本文背景位于云南滇东北山区,是中国典型的高原贫困地区。文中提及的“包谷饭”即玉米饭,是当地主食;“考出去”指通过高考改变农民身份,是改革开放初期一代农村学子最重要的命运转折点,承载了家庭乃至村庄的集体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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