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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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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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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偷走了我们的村庄

河湾村的夏天是被蝉鸣粘住的。日头白晃晃地照着那片空了的校舍,野草疯了似的窜,早已吞没了操场边缘的跑道线。唯一的篮球架生了厚厚的锈,朝一边歪着,像是累了,再也撑不住了。风吹过空荡荡的教室,破了的窗户纸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哭。

周明站在校门口,铁门上的锁早已锈死,他是从旁边坍塌了一段的矮墙跨进来的。他退休十年了,在城里儿子家住了十年,却总觉得魂有一半丢在了这里。今天不知怎的,非要回来看看。

他走向那排红砖平房,那是他待了大半辈子的地方。教室的门窗大多没了玻璃,像一个个黑窟窿。他推开自己当年那间办公室的门,一股混合着尘土和霉烂气味的暖风扑面而来。灰尘在从窗口斜射进来的光柱里,上下翻飞,亮晶晶的,像极了当年搞大扫除时,孩子们扬起的、那些数不清的金色粉末。

他记得清楚,建校那年,他和老师们在校门口两边各种下一排小松柏。那时树苗才齐腰高,细弱得风一吹就乱晃。如今,它们早已高过了一楼的窗楣,墨绿的枝桠有些都探到了二楼的窗口,粗壮得一人合抱都勉强。时间啊,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把一切都改了模样。

操场尽头,那面记载着学校荣光的灰墙上,还用残留的钉子挂着半张“优秀少先中队”的奖状,纸页卷了边,字迹和印章的颜色褪得几乎看不清年月。旁边依稀能辨出几张运动会集体奖状的痕迹,如今只剩一些顽固的浆糊印子。

周明踱进自己最熟悉的那间教室。讲台还在,只是蒙了厚厚一层灰,角落里结着蛛网。他下意识地伸出袖子,想去擦那台面,就像过去无数个放学后所做的那样。袖子拂过,灰尘被抹开一道痕,露出底下暗红色的木头纹理。忽然,他在讲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裂缝边,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是一本用旧画报纸仔细包了书皮的大本子,边角已经磨损,露出了里面的灰板纸。

是那本毕业留念册。他轻轻吹开封面上的灰,翻开。一页页泛黄的照片滑出来,那些稚气未脱的脸庞,穿着如今看来土气的衣服,对着镜头笑得一脸灿烂。有光着脚丫的,有戴着夸张大红花的,有在校园那棵老槐树下勾肩搭背的。他一个个指认着,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狗娃、山子、彩凤、建国……这些孩子,如今都在哪儿呢?听说有的在南方开了厂,有的在省城当了官,最不济的,也在县城买了房,把孩子送进了“更好”的学校。

翻到最后一页,夹层里,掉出一张对折的纸。不是照片,像是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用蜡笔画着的。

他弯腰捡起来,小心地展开。

画技很幼稚,用色却大胆浓烈。画的是他们这所村小,但比现实中的要气派得多。教学楼高高的,有好几层,楼顶飘扬着红旗。操场又大又平整,不仅有篮球场,还有足球门。天空蓝得炫目,太阳笑得露出了牙齿。最奇怪的是,校门口还画着一排小汽车,方头方脑的。

周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翻过画纸。

背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是刚学写字的孩子的笔迹,每个字都用了很大的力气,透到纸背:

“长大后我要回来让学校变大十倍。”——张宏伟,1998年6月。

张宏伟。

周明想起来了。那个总是拖着鼻涕、衣服邋里邋遢,却有一双异常明亮大眼睛的男孩。家里穷,兄弟多,他是老大。人有点木讷,但特别倔,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这幅画,是当年“我的理想”主题班会时画的吧?别的孩子都说要当科学家、当老师、当解放军,只有他,张宏伟,涨红了脸,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我要让咱学校变大!”

同学们都笑了,觉得他没出息,理想都围着这土操场打转。周明当时却鼓励了他,说“建设家乡,很好”。

后来呢?张宏伟小学毕业去了镇上的中学,听说成绩很好,再后来,考上了大学,是村里最早的一批大学生之一,学的是土木工程。这可是轰动全村的大事。周明记得他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还特意来学校向自己报喜,脸上洋溢着的光,比画上的太阳还亮。他说:“周老师,等我学成了,一定回来给咱村盖最漂亮的学校!”

那年月,这样的话听着就让人心里滚烫。

再后来的消息,就断断续续了。听说张宏伟大学毕业进了大城市的设计院,又听说他辞了职,跟人合伙搞了房地产,生意做得很大,成了有名的企业家,身价不菲。村里人提起他,都啧啧称赞,说他是河湾村飞出的金凤凰。有几年,他好像还捐钱给村里修了路,装了路灯。

可学校,还是慢慢地空了。孩子一年比一年少,年轻的父母像候鸟一样飞向城市,再也不回来。先是几个年级合并,后来,只剩下低年级,最后,连最后一个老师也调走了。这所曾经书声琅琅、承载着河湾村几代人希望的学校,终于在五年前,彻底关了门。

周明捏着那张薄薄的画纸,手指微微颤抖。画上的雄心壮志,和眼前破败的景象,形成了尖锐的、令人窒息的对比。让学校变大十倍?如今,它连存在的基础都没有了。

一股无名的火,夹杂着巨大的悲凉,在他胸腔里冲撞。他要去问问,问问这个当年许下诺言的学生。

他拿出老人机,颤巍巍地拨通了一个辗转问来的号码。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那边传来一个客气但疏远的中年男声,背景音是嘈杂的杯盏交错和轻柔的音乐。

“喂,哪位?”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宏伟,是我,周明,你的小学老师。”周明的声音有些沙哑。

电话那头明显顿了一下,语气立刻变得热情,甚至有些夸张的恭敬:“哎哟!周老师!是您啊!您老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身体还好吧?我在开会,您稍等,我找个安静地方……”

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后,背景安静下来。“老师,您说,有什么事吗?是不是村里有什么事?”语气里的热情依旧,却透着一股程式化的味道,仿佛在应对一位重要的客户或者长辈。

周明看着手里的画,一字一顿地念出了背面那行字:“长大后我要回来让学校变大十倍。”

念完,他沉默了。电话那头,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先前那点虚假的热闹,瞬间被这沉默冻住了。只能听到细微的电流声,像某种东西正在无声地碎裂。

过了足足有一分钟,听筒里才传来张宏伟的声音,那声音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变得干涩、陌生,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老师……您……您怎么找到这个的?那都是……都是小孩子胡写的……”

“胡写的?”周明的声音陡然拔高,在空荡的教室里激起回音,“宏伟,你看着这画上的太阳!它当初可是照得人心里亮堂堂的!你现在是成功了,发达了,盖了那么多高楼大厦!可咱们村这学校,别说变大了,它……它已经没了!没了你知不知道!”

他的声音哽咽了,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张宏伟在电话那头急促地呼吸了几下,试图解释,语气变得艰难而苍白:“老师……您听我说……这……这事它很复杂。不是我不想……是……是村里都没孩子了,盖了学校给谁用?投资要考虑效益……而且,现在地价、政策……我也有我的难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喃喃自语:“……有时候,梦里……我也常梦到咱们学校……那棵大槐树……”

周明没有再听下去。他缓缓合上了老人机,也切断了那头还在继续的、苍白无力的解释。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办公室,看了一眼窗外的荒草和歪斜的篮球架。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泛黄的画纸对折好,放进了自己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贴在心口的位置。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艰难地迈过门槛,走出了这所废弃的学校。身影融入外面白得刺眼的阳光里,像一个移动的、悲伤的斑点。

在他身后,空无一人的校园里,只有野草在风中寂寞地摇曳。那本毕业留念册,还静静躺在落满灰尘的讲台上,摊开在无人注视的过往里。高高的松柏枝叶浓密,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叹息,又像是无言的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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