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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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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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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与永恒的烟星

我又看见您了。在梦与醒的缝隙里。

还是那身洗白的蓝布衫,佝偻如秋后稻秸,蹲在老屋褪色的门槛上。您不说话,只用手——那树皮般粗糙的手,慢慢卷着一支旱烟。火光一闪,照亮额上犁沟似的皱纹,那里,藏着一生的风霜。然后,梦便薄了,碎了。窗外,只剩城里冰凉的月色。

十五年。时光的河汤汤而逝,却冲不淡刻在心版上的印记。他们说时间能磨平一切,可关于您的细节,为何反被岁月洗刷得愈发清晰,如河底温润而坚硬的卵石?

您的一生,是从苦难里熬出的一碗浓茶。一岁失恃,童年的滋味该是何等苦涩。我总想,那个十多岁的少年,是如何咬紧牙关,把泪和血咽下,独自走进风雨飘摇的“江湖”。您从不言苦,仿佛它们只是走路踢到的石子,抬脚,也就迈过去了。您用一副刚强的骨架,为我们七个兄弟姐妹,硬生生撑起一片虽不富裕、却足以遮风挡雨的天空。

于我,您倾尽了生命炉火里最后的温存。那些青黄不接的年月,晚饭的粥,清浅得能照见人影。您总是默默将碗里稠的,一勺一勺拨到我碗中,喃喃着:“正长身子,多吃点。”那并非珍馐,或许只是几根薯丝,几粒米,却是一个父亲从自己生命根基里省出的滋养。昏黄煤油灯下,您看我大口吃下,那目光,是疲惫泥土里开出的最柔软的花。

您认不得几个字,却比谁都敬重书本。您说:“脊梁,可以弯给田地,不能弯给命运。读书,就是挺直脊梁的骨头。”为了这几块“骨头”,您求过人,熬过夜,在“算盘”上反复拨拉那点微薄收入。您从未让我的学业因饥馑中断。当我捧着大学录取通知书跑过田埂递给您时,您用那双布满老茧、裂着口子的手,摸了又摸,像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您没说话,转过身,我却看见您用袖口,飞快抹了一下眼角。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如山一般的您,露出柔软的缝隙。

我终于工作了,怀着近乎赎罪般的急切,想将世间所有好东西都搬到您面前。让您尝尝未吃过的点心,看看未见的风景。我以为,来得及。

可命运吝啬。它只给了我十三个春秋。短得像您抽完一支旱烟。2010年,正月三十,您还是走了。像一盏油尽的灯,火苗轻轻一跳,融入无边黑暗。享年八十,在旁人看来是喜丧,于我,却是永远无法填补的深渊。

“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读过千遍,直到那一刻,才化作一枚冰冷的针,直刺心底最痛处。原来,世间最刻骨的遗憾,不是得不到,而是本可以,却再也没有机会。

父亲,您走后的这些年,我常在深夜思忖。生命的来去,爱的施受,究竟是怎样一本算不清的账。您给予时,如春雨润物,无声无息;而我想回报时,却失去了唯一的对象。这份恩情,今生永难偿还。它不再是一笔债务,而已化作我血脉的一部分,生命的底色。

于是,我渐渐明白,您从未真正离开。您化作了我的习惯,我的脾气,我面对难关时心底那股不服输的倔强。当我教育孩子要正直勤勉,我听见的是您的声音;当我在生活里跌倒,拍拍泥土爬起,我感受到的是您在我背后注视的目光。

我不再执着于那个“养”字。因为最好的怀念,是活成您所期望的样子——一个像您一样,脊梁不弯的人。

今夜,月光依旧如水。我推开窗,仿佛又见您坐在老家门槛上,静静地,抽着那支永恒的旱烟。天边的星子,仿佛是您烟斗里溅出的、永不熄灭的火星。

父亲,我们终会重逢。在生命长河的彼岸,或者,在下一个不经意的梦里。

注释:“烟星”这一核心意象,既指父亲抽旱烟的具体场景,又象征其精神如星火般永恒不灭,巧妙联结了父亲的现实形象与在作者心中的永恒存在。“失恃”:丧母的婉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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