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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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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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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轨与落叶

那扇朝南的窗还开着。窗外的银杏叶正以黄金的弧度旋落,一片叠着一片,像他演算纸上渐次铺展的方程。书桌墨渍犹温,镇纸下压着未竟的手稿,微尘在光柱里浮游,仿佛仍在等待那个会俯身下来,将混沌梳理成宇宙旋律的身影。可那个身影,已悄然汇入了更浩瀚的星光。

我总想起他归去时的那个比喻,说那是一枚飘零异域大半生的秋叶,终于落回根系所在的厚土。一九七一年的那个早春,当他步履谨慎地踏上的土地,那或许并非一次衣锦还乡的巡礼,而是一个久别的游子,用近乎虔诚的指尖,去触摸母亲衣衫上被岁月磨损的经纬。他带回的不是勋章,而是一粒火种——在那片曾被寒冰封锁的学术荒原上,他俯身吹燃了奄奄一息的灰烬。他深知,一个民族的脊梁,需以科学的骨骼来撑持。于是,我们看到,一串沉默的脚印通向大洋彼岸,又引回近百颗怀揣热望的星辰。他们后来成了栋梁,而最初点亮他们航程的,是那双在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凝视过最深奥星空的眼睛。

人们总颂扬他那与李政道先生一同刻上诺奖丰碑的“宇称不守恒”,说那是一次对完美对称的、优雅的背叛。可我总觉得,他生命最深沉的注脚,或许是那更为静默的“规范场”。那是一种怎样的胸怀?它为万物立下共守的法则,自身却甘愿隐于所有显赫的相互作用之后,成为背景,成为基石,成为让群星得以闪耀的无垠夜空。这不正是他晚年的写照么?他将名字化作清风,退回清华园这朴素的院落,将最后的烛火,尽数倾注于高等研究院那一方安静的书案。他不再去破解惊世的谜题,而是俯身,为那些未来的解谜者,铺平最初一级、也是最崎岖的一级台阶。

“宁拙毋巧,宁朴毋华。”这八个字,他不仅用以治学,更用以度日。他无需华美的修辞,他的世界本就是由最简洁而有力的符号构成。他钟爱的诗句,“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说的又何尝只是诗文?他耗尽百年光阴书写的,是一部只有宇宙才能完全读懂的无言之书。所有的荣耀与喧响,最终都沉淀为寸心之间,那一抹了然的寂静。

此刻,我站在这满园秋色里,试图理解一个世纪的重量。一片银杏叶旋转着,恰好落在我的手心,叶脉纵横,如同他绘制的星图。我忽然明白,我们哀悼的,并非一个被神化的符号,而是一个如此具体、温热过的生命。他爱过故乡的炊烟,也凝望过异乡的雪;他拥有颠覆世界的智慧,也怀抱最朴素的家国之思。正是这“不守恒”的缺憾,这落叶归根的向心力,这才构成了生命最真实、也最动人的对称。

风起了,更多的叶子簌簌而下,它们将以黄金的躯体,去肥沃来年的新绿。先生,您看,这世间最大的守恒,或许从来不是永驻,而是这无声的循环与交付。您的星轨已隐入苍穹,而我们的长夜,因曾沐浴其光,将永远怀抱着对黎明的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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