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路,是旧相识了。脚下的石阶被岁月磨去了棱角,却依旧硬朗地承着我的步子。两旁的草木,已染了深秋的脾气,绿是沉郁的绿,黄是憔悴的黄,唯有那几簇野菊,没心没肺地开着,金灿灿的,像谁不小心打翻了的颜料。风过处,便有清冽的、微苦的香,一丝丝钻进肺里,让人无端地清醒。这清醒,在今日,竟有些残忍。
曾几何时,这登高,是顶热闹的事。父亲走在最前头,背挺得直直的,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母亲跟在后边,手里总提着个布包,里面是温热的茶水和她亲手做的重阳糕。我的小手,就攥在父亲温热的大手里,或是牵着母亲的衣角。一路的叽叽喳喳,问着那山顶上是否住着神仙。父亲的回答总是爽朗的笑,母亲的目光,则软得像山涧里的水。那时的茱萸,插在母亲的鬓边,是鲜亮的、灼目的红,配着她未白的发,是能烫伤岁月的明媚。
如今,我独自站在这山巅。四野空阔,天地寂寥。远处的城市,在薄霭里静默着,像一幅淡墨写意的画。风大了些,吹得我的衣衫猎猎作响,也吹得心头的往事,纷纷扬扬。二十一年了,母亲去那个世界已然二十一个春秋;十五年,父亲也去了十五个寒暑。时光是这样一件残酷又温柔的东西,它让你当初痛彻心扉的悲恸,慢慢沉淀成一种无言的钝痛,像这山间的岩石,不言不语,却无处不在。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王维的少一人,是地理的遥隔;我的少两人,却是生死永诀。这茱萸,自古便被赋予辟邪祛灾的愿力,而今我手边空无一物,唯有记忆里那抹早已褪色的红。古人登高避的是可知的“灾”,我今日登高,所求所避,竟是这由无边思念与中年惶惑交织成的、弥漫于生命内部的“厄”。茱萸或许曾辟开山间的瘴疠,却如何能辟开这生死茫茫的迷障,这无人共赏的秋光?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古人一句话,说尽了天下儿女的遗憾。我到了这知天命的年岁,方知这“知天命”里,藏着多少无可奈何的认领。我认领了生命的孤寂,认领了人世间这最长的别离。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便只剩归途。我的归途,就在这苍茫的天地间,就在这愈来愈浓的秋意里。
下山的路,似乎比上山时更显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时间的回音上。斜阳将我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石阶上,晃晃悠悠的,像一个无所依凭的魂。或许,登高之举,于我已非寻觅慰藉,而是主动承载这份孤寂的仪式。回到那已然没有父母等候的家中,案头日历上,“重阳”二字,红得有些刺眼。我沏了一杯新茶,水汽氤氲而上,模糊了窗玻璃,也模糊了我的眼。我仿佛又看见,许多年前的那个重阳,母亲将一块最甜的糕塞到我手里,父亲摸着我的头,说:“又长高一截了。”
茶凉了,水汽散了,幻影也消失了。屋里静得只听见自己的心跳。我走到窗前,推开窗,九月的夜风带着凉意涌进来。天边,疏星点点,哪一颗,是父亲凝望我的眼?哪一颗,又是母亲温柔的叮咛?
我终是合上了窗。将那山间的风、远古的愁、还有一世也流不尽的思念,都关在了窗外——不,是妥帖地收进了心底。只是我知道,明日,后日,往后的每一个重阳,这一抹褪了色的茱萸红,都会在我生命的画卷上,淡淡地,却顽固地,洇开那么一点点。它不再仅是缺憾的标记,更是来处的微光,是爱曾存在的证明,在归途的苍茫中,自成一种沉默的圆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