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问出那句话时,夜已沉得如化不开的墨。八岁的他侧躺着,睫毛在台灯残余的光晕里投下小小的扇形阴影,那阴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像蝴蝶试探的触须。“爸爸,您是我的榜样,您不许骗我哦,您一直都要好好陪着我。”声音软糯,却字字清晰,仿佛不是从喉咙,而是从一颗澄澈见底的心湖里直接舀上来的。我一时语塞,只觉胸口被一种温热的东西无声地注满,又沉沉地坠着。五十二岁的我,在那一刻,仿佛站在自己生命陡峭的半坡,回望是蜿蜒来路,前瞻是仍需攀爬的嶙峋,而我的小儿子,正站在我下一级的石阶上,仰着他光洁的、毫无褶皱的脸,等着我牵他,或者,领他。
榜样。这个词太亮了,亮得有些烫手。我算什么呢?一个被生活磨钝了边角的中年人,有妥协,有疲惫,有无数个“算了”的时刻。我的榜样,该是怎样一副铠甲,既能护他周全,又不遮蔽他认识真实世界的目光?我的陪伴,又该是怎样一种姿态,既非亦步亦趋的缠绕,又非遥不可及的守望?
后来几天,这问题像一枚落入静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不断扩散,触碰着记忆与思虑的堤岸。我想起小时候,父亲的背影。那背影是山,是沉默的,承担着一切风雨,却也因为过于厚重,有时显得遥远。我那时渴望的,或许不只是山的安全,更是能与山对话,能知晓山的褶皱里藏着怎样的溪流与矿石。如今,我成了儿子眼中的“山”,我却不愿只是沉默。我想,真正的榜样,或许不该是一座只可仰望的、静态的峰峦。他应该是一棵树,一棵会行走的树。
是的,一棵会行走的树。根系,要扎在坚实的大地里——那是为人基本的正直、善良与责任,风雨不能移。但树干与枝叶,却可以,也应该,向着光的方向,缓缓地、确然地生长。这生长本身,就是最好的陪伴。让孩子看见,爸爸也在学习,学习应对新的工作难题,那份专注是陪伴;爸爸也有困惑,为书中一段话掩卷沉思,那份求索是陪伴;爸爸也会犯错,然后坦诚地说“对不起”,那份真实更是陪伴。榜样不是一尊完美无瑕的雕塑,而是一个“进行时”的生命状态,是让孩子目睹一个灵魂如何与这个世界切磋、琢磨,如何保持对美好的向往,并在不可避免的磨损中,努力护住内心的火种。
那么,如何“好好陪着”呢?陪,是耳鬓厮磨的时间,更是精神同频的呼吸。它不在刻意的、仪式化的“教育时刻”,而流淌在那些最不经意的缝隙里。是共读一本探险小说时,一起为未知的航程屏住呼吸;是散步时,蹲下身与他同看蚂蚁如何搬动比身体大数倍的食物,讨论“力气”与“毅力”的区别;是当他问起星辰大海,我虽知之不详,却愿意和他一起翻开图谱,查找资料,共享那份“原来如此”的惊叹。陪伴,是让我的时间,与他的时间,两股溪流交汇,共同浸润一片名叫“成长”的土壤。我不必,也不能,走在完全相同的路上。但我可以走在他身旁稍前一点的位置,偶尔回头,伸出的手,不是牵引,而是示意:看,爸爸在这里,这条路,我们可以一起走。我踏过的坎坷,若能让他脚下少一分踉跄,便是这陪伴最朴素的意义。
更深一层去想,他此刻需要我的榜样与陪伴,是因为他尚在汲取,在辨认方向。而最好的榜样,或许恰恰是培养他最终“不再需要”我这个榜样的能力。我要陪他找到的,不是一条依赖的路,而是他内心的罗盘。用我的行走,告诉他忠诚于信念的可贵;用我的阅读,点燃他求知的薪火;用我对待他人的方式,在他心里种下同理的种子。终有一天,他会独自踏入我未曾涉足的荒野,那时,我留给他的,不应是绑缚脚步的绳索,而应是锻造绳索的意志,是绘制地图的胆略,是跋山涉水的体力。当他不再需要回头寻找我的身影,当他自己的脊梁已成为笔直的标杆,那或许才是“榜样”二字最终的完成与退场。
夜更深了。我轻轻起身,走到他的小床边。他已然熟睡,呼吸匀长,一只手无意识地抓着被角,那姿态是全然的信任与交付。我替他掖好被角,指尖拂过他柔嫩的额发。我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然后我回到书桌前,拧亮那盏光线柔和的灯。摊开的书页,未完成的工作计划,还有窗外那棵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的香樟树的剪影,都静静地在那里。我坐下,开始做我自己的事。我知道,在这个静谧的夜里,我如何面对我的责任,如何安放我的思绪,如何规划家庭的明日,甚至我此刻挺直的背脊和沉静的姿态,都被那睡梦中的孩子,以一种无形的方式,全然感知着,吸收着。
我成了一棵树。我的根,牢牢握紧我们共同立足的这片叫做“家”的土地。我的枝叶,在夜空下舒展,为他,也为自己,探询着光的方向。我无法承诺永远,因为生命自有其期限。但我可以承诺,在我的每一个“此刻”,都认真地、努力地,做这样一棵会行走、会生长的树。让他看见生长,听见风雨掠过林梢的涛声,触摸到年轮里沉淀的阳光与霜雪。最终,他会懂得,真正的陪伴,是生命对生命的映照;而最好的榜样,是让他也成为一棵独立的、顶天立地的树,在未来他自己的天空下,洒落一片新的、充满生机的荫凉。
窗外,万籁俱寂,而一种深沉有力的脉搏,在我心中,在这温暖的斗室里,沉稳地跳动着。那是传承的声音,是陪伴的密语,是一个父亲,在五十二岁的夜里,找到的最平静、也最坚定的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