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光,这时候是最好看的。它从西窗斜进来,不似午时那般白得晃眼,也不像阴天那样了无生气。它是一种沉甸甸的、有了年岁的金黄,不慌不忙地漫过客厅灰旧的地砖,爬上浅灰的沙发扶手,最后,静静地,匍匐在那扇紧闭的房门底下。那光是暖的,可照在那淡黄木色的门板上,却只留下一道冷而清晰的分界线。线内是门里的世界,线外是我的。我们之间,就隔着这沉默的、三指宽的一道金光,又像隔着一条无声流动的河。
门是关着的。总是关着的。自打他大学毕业,把自己关回这间疏离的屋子,这扇门似乎就成了他世界的边界。我能听见门里隐约的声响,不是我们说话的声音,是另一种声音——电流般“嗡嗡”的、持续不断的低鸣,那是电脑散热风扇的喘息;间歇响起几声短促清脆的“叮咚”,不知是收到了什么消息;还有键盘被快速敲击的“嗒嗒”声,像急雨打在铁皮棚上,一阵密,一阵疏。这些声音,汇成一片我完全无法理解的、属于他那个国度的嘈杂背景音。它们从门缝底下,从锁孔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与这满屋沉静的暮色格格不入。
我坐在这片暮色里,像守着一座空城。我的目光无处安放,最后,又落回到那扇门上。门上有一小块漆,颜色比旁边略深些,是许多年前,他还很小的时候,不知用什么东西磕碰留下的痕迹。当时我大概生了气,说了他几句。现在想来,那痕迹那样浅,那样小,我那时的气,却为何那样盛呢?门把手上,也早已没了那双小手的温度。记得那时,他的手那样小,那样软,开门总要踮起脚尖,用整个身子的重量吊在门把手上,才能“咔哒”一声拧开。那“咔哒”声,曾是这家里最动听的音乐,意味着他要扑出来,扑进一个满是饼香与童话故事的下午。
如今,那“咔哒”声,只会在深夜响起,是他出来倒水,或是去洗手间。我们若还没睡,在客厅里,彼此的目光会仓促地碰一下,又迅速弹开,像触了电。空气会瞬间凝固,只剩下冰箱制冷启动的沉闷震动。他会微微侧着身,从我面前快速走过,仿佛穿过一片无形的雷区。然后,是又一记“咔哒”。这一声,比小时候那声要重得多,也沉得多,像是把什么很重的东西,给严丝合缝地关在了里头。
我的妻,常常是叹一口气。那叹气声轻得像一片羽毛,却能把屋里的寂静,压得更实一些。她有时会走过去,站在那门前,手举起来,悬在空中,像一尊迟疑的雕塑。她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投在门上,微微地颤。可最终,那手总是缓缓地、徒然地落下,只拂过冰凉的门板。她转过身,对我摇摇头,眼里是一种我读得懂却解不开的疲惫。我们便又退回到各自的沉默里,听着门里那一片象征着他存在的、虚拟的喧响。
有一次,我夜里醒来,发现客厅有微弱的光。走过去,是他房门的缝隙底下漏出来的,还有那键盘声,竟还未停歇。我像着了魔,轻轻走过去,弯下腰,想把眼睛凑近那锁孔。可就在那一刹那,我停住了。我看见自己映在门板上的、模糊而扭曲的影子,那是一个窥探者的形象。我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羞愧,为自己这笨拙的、近乎可悲的企图。我直起身,逃也似地退回黑暗里。那一刻我明白了,那扇门,隔开的也许不止是空间,还有一种更难跨越的东西。我们给了他一个世界,他却用这世界,为自己筑起了另一道墙。我们成了他世界的访客,却再也找不到通行的密码。
此刻,暮色愈浓,那道门底的金线,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了。屋里的光暗下来,沉下来,成了一种均匀的、毛玻璃似的灰蓝。只有门缝底下,他屋里漏出的那一线蓝荧荧的光,和路由器上几个微小指示灯那固执的红与绿,在昏暗中明明灭灭,像遥远而陌生的星座,兀自运转着一套我永远无法解读的语法。
我站起身,没有开灯,走到窗边。窗外,路灯“啪”一声齐齐亮了,晕开一团团湿漉漉的黄光。我看见路灯下,一株老梧桐的叶子,被风吹得翻过来,露出浅白的背面,哗啦啦地响,像无数只手掌在拍着。一些早枯的叶子,就随着风,一片,两片,打着旋儿,不情愿地离开枝头,落下去,不知飘向何处了。
我忽然想,父母与子女,大概就是这样一场漫长的、不得不面对的离别罢。我们用爱,用物质,用我们以为对的一切,辛辛苦苦搭建一个巢,盼着他羽翼丰满,又怕他真的飞走。可当他真的蜷起翅膀,退回一个我们无法进入的角落时,我们才发现,那种“失去”,比想象他远走高飞,更让人惶惑,也更让人无力。
我走回客厅,再次望向那扇门。它现在彻底成了一片沉默的剪影,厚重地立在那里。我不再想去叩响它,也不再企图窥探门后的天地。或许,有些门的存在,不是为了被推开,而是为了让我们学会,在门外静静地站立与等待。爱到了某个份上,可能就不再是给予,甚至不再是懂得,而仅仅是一种存在——像空气,像光线,像这深沉的夜色,无所不在地环绕,却又沉默地,给他自由。
我轻轻坐下来,把自己也坐成这暮色的一部分。夜,真的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