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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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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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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与钟声

我走向它时,脚下是2025年深冬坚硬的地面。风冷冽如镊,试图从沉重空气中夹出些什么。然后我看见那口钟——它悬在那里,是向下沉坠的、青铜的静默。稀薄的淡金色阳光落在它温润而冰凉的躯体上,光亮一触即被吸收,化为沉默的一部分。

12月13日。钟将在某个时刻被撞响。可站在这未鸣的巨钟下,满坑满谷的寂静比任何声响更震耳。这寂静是青铜的弧形,压在胸口,让呼吸小心翼翼,怕惊动土地下无数未瞑的眼睛。

目光沿钟身细密纹路游走。那里可有“1937.12.13”?几个数字一旦被青铜浇铸,便成民族脊梁上永不愈合的骨缝,每逢阴雨冬日便隐隐作痛。刻痕里渗出的不是铜绿,是更暗沉的东西。寂静开始漫漶。

有声音渗出来。

先是细碎的呜咽,像江涛余韵,又像地底蚯蚓在湿土里的蠕动。那是哭声——弥漫在空气里、渗进砖石、融入江水的潮湿绝望。火焰吞噬木椽的爆裂,皮靴践踏碎瓦断骨的咔咔声,金属切入生命时的沉闷钝响……这些声音被八十八年光阴覆盖,被楼宇市声掩埋,却沉潜为青铜的胚料、土地的记忆矿脉。此刻,它们如地泉漫上脚底,冰凉浸泡心脏。

想起正在消逝的证人。二十四。这是2025年秋日确认的岌岌可危的余额。他们曾是火焰灼伤的瞳仁,皮靴下幸存的蝼蚁,用一生背负一座城市的剧痛穿越世纪。他们的皱纹镌刻着六周地狱的天气。可他们就要走完了,像秋风里枝头最后的颤抖的叶。当亲历者的体温彻底消散,历史是否会变得像这青铜——坚硬确凿,却也更加沉默?

忽然感到比悲痛更凛冽的寒意。遗忘可能始于博物馆般的“铭记”。当苦难被装裱进展柜,哀悼被规范为仪式,鲜血凝固成工整铅字,痛楚是否会褪色为遥远的、略带疲倦的“知识”?我害怕钟声震彻云霄,却唤不醒切肤的颤抖;害怕垂首肃穆时,心里盘算的却是午市餐厅。

风大了些。钟在风里微动——像沉睡巨人梦魇中眼球的滚动。

屏息间,我看见青铜弧面上并非空无。

那里有1937年冬天长江的水光,紫褐色,呜咽着。水光里沉浮着无数模糊轮廓,拥挤着向下沉,又向八十八年后的天空浮起。而在水光与暗影交织处,在青铜中央,嵌着无数眼睛。

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孩子的。未瞑的圆睁,被恐惧冻结的茫然。它们嵌在民族记忆最坚硬的底板上,静静望着每个仰视的后人。那目光没有控诉悲戚,只有极致的冰凉平静——这平静比任何嘶喊更有力,像无形的冰针,刺穿所有浮面哀思,直扎灵魂最怯懦的角落。

眩晕中低头。我的影子短短趴在2025年平整地面上。这坚实大地之下,是焦黑泥土、碎青瓷碗、生锈弹壳、细小白骨。我们今日的“在”,建立在昨日无数的“不在”之上。每一步都踩在沉默深渊之畔。这口钟悬在这里,是为让我们看清深渊边界,在向阳奔跑时,永远记得影子投向何方,记得大地深处永不冷却的温度。

“铛——!”

钟声毫无预兆地炸响。

浩大磅礴的声浪从土地每个角落、从历史幽深血管奔涌而来。千万颗破碎的心脏在沉寂八十八年后,以青铜喉咙集体共振。声浪浑厚而锋利,劈开时间帷幕,劈开2025年平静冬日。空气剧烈颤抖,漾开透明涟漪。我的骨骼血液与钟声达成可怖同频——这是记忆本身山呼海啸的痉挛。

夺魂摄魄的巨响中,世间杂音消失。只剩不断扩散返回的轰鸣。在这轰鸣的极点,我抵达一片绝对静。清晰“听”见:

一声老者沉重的咳嗽,带着风烛残年全部疲惫不甘,从时光深处传来,消散在钟声里。然后“听”见笔尖划破宣纸的坚硬声响,在幸存者名册冰凉的数字旁,打下无可挽回的黑勾。

钟声继续。它不再仅是哀悼。哀悼是向后的柔软,这钟声是向前的坚硬——它将三十万零星的破碎沉默,锻打融合凝聚成一声整体的、响彻云霄的、不容置疑的“在”!这是对遗忘最决绝的抵抗。逝者并未消失,只是化为民族血脉里一道警惕的盐。

余韵丝丝缕缕散去。世界恢复声响。

我仍站在原地。影子已随日头移动悄悄拉长,沉沉印在大地。

转身离开,没有回望。我知道,它已不再悬于石砌框架。从今往后,它将永远悬在我的颅骨内,悬在每次心跳间隙,以青铜冷静丈量生命每一寸轻重。而我的影子——这片土地上所有垂首者的影子,在这一天,都成了那钟沉默的黑色钟舌。

风拂过,大地微颤。便有轰鸣,在血脉深处永恒回荡。

注释:“二十四”:截至2025年10月9日,南京市侵华日军受害者援助与南京大屠杀历史记忆传承协会登记在册在世幸存者仅余24人。“三十万”: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人数,依据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及南京审判日本战犯军事法庭正式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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