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离去经年日久,留在村头三家塘边的一块菜地荒废得飞快。清明、冬至回村,绕近了去看,荆棘、藤蔓密布,蓬乱如人迹罕至的山林。抬头望见百米开外茶山背上双亲的睡地,心里惭愧于后辈对先人无声托付的迁延懈怠。
等到在村中的落脚地宽敞了一些,三哥从城里回村次数渐多。各式农具一样样添置起来,锄头、镰刀、铲子、水勺、草帽、长筒胶鞋、迷彩色工装混着桶桶罐罐,堆满楼道下杂物间。我请来初中同学哑斌做帮手,拎上锄头到地里,用力挖下去,泥土紧实,根茎交错,爬虫和小蜥蜴四散奔逃,像老辈人初到宝地开荒耕种以求安身立命。
回一趟老家山背,哑斌用皮卡车拖来一台小型翻耕机。他掌机,我扒拉出根茎,把杂草、荆条归成堆,让日头暴晒。泥土油黑,地底湿气混杂草木清新入鼻,亲切。这是曾经改造过父亲脾性的土地,是一个前民办教师失去妻子后甘于侍奉的对象,是我年少时无数次希望父亲安心接受的命运所在。将教职交给大哥后,父亲回村,无心农事,只好研习草药、养蜂、做木器、扎灯笼风筝、漆画、种些不知名的奇异果子,各式工具成箱成堆,不能为家中赚得毫厘。夜里母亲在干呕、稻棉菜蔬又欠收,我对父亲哭泣吼叫,质疑他不务正业没本事。我的发泄让父系权威土崩瓦解,对我施以一顿鞭打和痛骂后,他越发疏远了他本就不亲近的田土。
可以想见,站在父亲留下的土地上,我该会翻搅起多少旧事。此刻田间空寂,微风拂面,斑鸠“咕咕,咕咕”的叫声时远时近。细生村长走过来,说,菜土到处都是,随便挑一块,都比你家这块好作,哪用得着出汗费力挖这么久。三哥停锄,笑笑说,那不一样,这是我爸留下来的菜土,一直荒下去,他会生气。三哥很多年没喊过爸爸了。
是的,时间是个轻盈虚无的东西,消磨一切,不值得以它作筹码赌气一辈子。我们早就理解了父亲。儿女相继成家、盖房,我和三哥有了工作,口口相传而来的病人多起来,父母手头有了一些余钱,也赢得了一些好名声。他们划算着,该好好作菜了,让住在城里的儿女时不时带些上去,省钱。用猪牛粪沤肥,挑三家塘的水去浇,父母种出的菜引得乡邻也送上赞誉。这样畅快的光景,父亲一定想象过,却没有向家人描绘过。他把柔软和小心都给了外人,我们之间长久隔着高山沟壑。
送走母亲时,父亲63岁。他没有续弦,留在村里给人看病,逢集赶集,偶尔去看望老友,大部分时候侍弄菜土。他彻底转变成我曾经期望的模样,种得一手好菜,能赚几个闲钱,言语间多了笑意,夜间用老年机给我打来电话,催我积钱、买房、成家,表达他要尽己所能帮我一把的意愿。可是我行动得太晚,等我做成这些时,他已陷入混沌,再不能料理菜土、病人和自身。我把老屋关门落锁,接父亲进城,给他洗澡洗衣,叮嘱他一人在家时不能探头看窗外,不要下楼。仍有病人家属打来电话,叫老师,叫师傅,要拿药。我回复他们,我爸脑子糊涂了,看不了病了。电话那头叹息,这么有本事的一个人,又心善,可惜,可惜。
菜土翻耕后,三哥买来菜种秧苗,辣椒茄子、玉米毛豆、甜瓜西瓜,连带着蜜桔、翠梨,诸多果蔬苗木种满。又找朋友拉来发酵后的鹌鹑粪,埋下作底肥。割来茅草,晒干,匀铺于秧苗蔸旁,疏松土质防杂草。他不抽烟不打麻将不玩牌,周末闲了,想起久不下雨,该回村给秧苗浇水了。一锄一瓢之间,看过无数次蒙山落日,把城里的人事纷扰看得更淡,倒常常担忧起我在外地的境遇,发来瓜果菜蔬的图片视频,劝我不用焦虑,耐心等他研习精进。等到暑热日盛,瓜果长大,又问我回乡日期。我告诉宇昕,三伯种的大西瓜熟了。他听了,雀跃。
充作城里人年头久了,我早就明白,村庄盛产心口不一的矛盾个体,无数的人在年少时身怀热望,急不可耐离土而去,毫不眷恋。等到走得稍远些,又患上无医可治的思乡病,一天天对头顶单调逼仄的天空厌倦起来。一块菜土,就在此时清新入梦,宽广得可容下他们后半生所有。人们为此寻寻觅觅,梦呓。
二姨娘打来电话,告诉我表弟回来了,要我去吃餐饭。他小我三四岁,有一些拖延已久未能解决的私事,是村里人乐于传播的内容。有些年头了,他选择在热闹的春节时隐身于三百多公里外的湘江边,在村人稀少的清明前后回到村里,帮独居的母亲栽种秧苗。我们去村后的油菜地,踩油菜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我们要感谢土地和作物,让我们可以舒展身骨而无须闲坐屋中,避免把城市里的境遇和心情翻出来暴晒。
村庄宽容柔和,土地深沉无言,接纳出走又归来的儿女。夜间,我看到邻居员根家亮起了灯。一早,员根和妻子带莲站在廊檐下吃饭、说话。十几年前的夏天,员根在城里孔目江边弄丢了他的儿子。此后,即使二女儿出生长大,这个腿脚微跛的男人也没有变得言语更多。我们简单打过招呼,两口子就去了菜地。菜地在小路边,花生、毛豆生得稀疏,辣椒矮小羸弱。看起来,主人照管随意,对收成如何也未作过多指望,菜地成了他们的听众。待一两日,一辆面包车停在门前,搬几样东西上车,接员根两口子回城。等房里的灯再亮起,不知要过多少个雨落雨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