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命运的箭矢骤然穿心,
盛夏的蝉鸣凝成冰凌。
您安卧在素白花海中央,
我耳畔仍萦绕您最后的叮咛。
那碗温汤在咫尺之外结霜,
再不能,将我焐暖的牵挂
轻渡进您渐冷的唇间。
您生于战火纷飞的七月,
酉时微光,穿透老屋的窗棂。
崇阳中学的墨痕未干,
通城卫校的寒窗已凝霜。
当奶奶坟头新草初绿,
您单薄的肩,就扛起爷爷风中的残年。
东堡河的浪花记得那件白衣,
药箱比青春更沉。
长兄啼哭如珠玉坠地,
你们毅然辞职归来,
扎根在这片贫瘠的乡土。
赤手开荒,血泪浇灌,
风雨中挺立的新屋,
是您为家族撑起的脊梁。
我降生时家徒四壁,
您月子里的米缸盛着北风。
祖父在病榻含恨长眠,
债务如蟒蛇缠紧脖颈。
妹妹们相继到来,啼声里裹着饥饿。
您躬身,在田垄与药罐间磨损年华,
四个孩子,是四座压不垮的山。
白霓镇的柜台亮起油灯,
扁担两头挑着汉口的星辰。
两个大包,重若千钧,
压着酷暑与寒冬,压着翻江倒海的眩晕。
您摇晃却永不倒下的身影,
是刻在我们骨子里的图腾。
为兄长复读,您咽下三年糠秕;
小妹高烧,夜路十几里烙满脚印;
二妹落榜,您端平那碗希望;
我病重时,武汉的暴雨里,
是您跪穿地砖,把命运撕开一道光明。
汤勺在您手中轻颤,
"我儿体弱,要多补养……"
好的全留给我们,尤其偏疼我,
那碗汤,四十年前的汤
至今还在我胃里发烫。
您燃尽自己,
只为给我们筑起避风的港。
等我们终于长出翅膀,
您又弯下腰,托起孙辈的太阳。
从咿呀学语到书包沉甸,
您的皱纹里蓄着不干的海洋。
把给过我们的爱,再浇灌给新苗,
直到油尽灯枯,连余温都暖着床榻。
您教我们诚实如稻穗低头,
教我们坚韧似青竹迎风。
您的善良是夜路上的萤火,
您的慈爱是冻土里的春踪。
当灾祸临头,您永远是沉默的磐石,
掏空自己,只为垫高我们的天空。
如今您卸下重担,化作清风,
我们却永远失去了归途的灯。
空荡的屋檐,再没有您补衣的剪影,
黄昏窗下,永别了盼归的眼睛!
再没有"吃饱没"的唠叨在耳边缠绕——
这寻常碎语,今成绝唱,痛彻九霄。
这突然的缺失如天塌地陷,
让每口呼吸都带着血痂。
短短五日病榻,竟成阴阳两隔的鸿沟,
九十三载春秋,瞬间凝成永恒的丰碑!
但妈妈,请安心睡吧。
您烙印般的爱,已长进我们的血脉。
您的身影如明灯照彻长夜,
我们会把泪水酿成勇气。
兄弟同心,教养子孙,
在您注视的远方,
活成您期盼的光景。
妈妈啊!您太累太累了!
佝偻的背终于能舒展,
在永恒的梦境里卸下所有风霜。
我们含泪仰望星空,
相信您已化作最亮的星辰——
那里有暖阳、有永不凋谢的春花,
更有您想念已久的爹娘。
您只是先走进时间的永恒,
药箱、扁担、盛汤的粗瓷碗……
都刻进我们生命的年轮。
您粗糙的手,仍擦着我们梦中的泪;
您耗尽心力奔波的足印,
已成大地最深的诗行。
而您何曾离去,母亲!
您已化作我们呼吸的韵律。
您银发间的星辉永远闪耀,
照亮我们穿越永夜的前路。
当生命终章如约而至,
我们终将重逢,在梨花纷飞的故乡,
那时您仍会轻唤我乳名,
在炊烟袅袅的黄昏里,
共话那年未及喝完的羹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