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文官,一个活了大半辈子,在官场上沉浮许久,也攒下了不少家财的文官。
他从开元三年开始为官,就像是做梦般,如水似的,就从那个盛世之中渡了过来,渡进了天宝的泥淖。开元盛世,名臣众多,姚崇宋景张九龄之辈占据了大半的朝堂。他曾经也想过要封侯拜相,建立不世功勋。但是在这盛世之中,他也逐渐沦落成了没有名姓的旁人。
天宝十三年,一个没有蝉声的夏末。他坐在堂中,拂拭着父亲留下来的佩剑。他的父亲曾经是大唐的武将,功勋卓越。他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也随同父亲在军中。他曾经也想过要和哥哥一样追随父亲,但是父亲却是说,“若是哪天我和你哥都战死了,总需要有个人把尸体收敛。”
或许是一语成谶,六月的时候,父亲与哥哥随李宓出征南诏,战死了。甚至连遗骸,都没有人带回来。只有这把剑,越过了哥哥,传到了自己手上。
“小叔子,吃点吧。”嫂子端着那一盘吃食,推开门,进来了。
这些天,大家都没什么心思吃饭,也就两个孩子吃的凶些。他的孩子今年七岁。可能是为了弥补自己的遗憾吧,他不叫他学文,只叫他习武,自然吃的是多了些。哥哥的孩子还小,三岁,正是吃饭的年龄。他也不懂什么叫做父亲没了,只是以为父亲又去哪里打仗去了,他还小,他们也都不告诉他。
“嫂子,我就先不吃了,你帮我把勇儿叫过来吧。”
那个孩子,个子矮矮的,但是肌肉却是精壮。他年纪还小,但是手上,已经磨出不少的老茧了。
“父亲。”
他摸着面前勇儿的头,又俯下身子去亲他的脸。勇儿可能是没见过这样的父亲,也可能是觉得他的胡子扎脸,不断地抗拒着。
嫂子抱着侄子就要离开,但却又被他喊住了,“嫂子,你先在这待会,我有事要说。”
说完,他蹲下身来,摸着勇儿那早就晒黑了的娃娃的脸,“勇儿,你想不想读书。”
“想!”
“好,有志气,等明天我就去找黄先生,让他有空就来教你读书。”
他口中所说的黄先生,是黄兴祖,这是与他同年的进士。这么多年来,他们虽然政见不合,但是一直保持着较好的私交。毕竟同年的进士,也算是同窗。
“嫂子,我接下来一段时间都会比较忙,还请你帮忙照顾勇儿,他这孩子性子比较烈,那么多年让他习武也不好好学,尽是做些纨绔事。若是他跌了摔了,跌打药在我最里面的柜子里,轻点抹,他怕疼。但是他要是不好好学习,那别忘了拿鞭子抽,我也是晕了,交代这个做什么。”
“这都是我应做的。”
“对了嫂子,这些年也苦了你了,大哥与爹常年不在家,我也事务繁忙,帮不了你什么。以后还要你带着这两个孩子。勇儿还好些,我这小侄子可是粘人的很,若是你想要改嫁,那也就改嫁吧,但是别把我这小侄子丢了,他是我大哥的独苗……”
他交代了很多,很多,连饭菜,都凉了。
不知道为什么,中国人,似乎一直对土地有一种不一样的感情。他俸禄虽然微薄,但是依旧在城外买了些许薄田。
大哥与父亲常年不在家,他又忙于政务。田,自然是不可能耕的。因此他的名下也有几位佃农。
“张先生,你怎么自己来了?”
一个老农看见了他,乐呵呵地就迎了上来。这个人他认识,当年是从河北逃荒来的,带着他的妻子还有儿子,只是刚到这里,儿子就病死了。
“过来做点事情,其他人呢?”
那个人像是没有听到一般,自顾自地继续说着,“张先生,我婆娘生了个儿子,要不来我家里坐坐?”
“恭喜恭喜,家里也算是又添了一个男丁。”
“恭喜个撒子呦,张先生,你家缺不缺家丁,缺的话我立马就给你送过去。这年头丁税他娘的又重了,连他妈刚出生的婴儿都要收,我是真的养不起了。张先生,不,张老爷,你要是要,我就给你了,让他有口吃的,活着就行。”
他躲开了老农的眼睛,望向了那一片片金灿灿的田地。麦穗,在夏风的吹动下,愈发地重了,低低地,垂着头。这样的大丰之年,连一个多了的婴儿都养不起了吗?那被瞒报的汉中百姓呢?那些甚至需要在洪水中捞浮肿的尸体,以此求活的百姓呢?
“老爷啊,你要是不要的话。我就,我就把他摔死,我是真的养不活这孩子了啊。”
他赶忙将那老农扶起,“不必这样,我既然来这了,肯定不至于让你们饿着肚子的。”
“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佝偻着,就像那垂倒的麦穗。他的头发已经白了,不知不觉间,那个带着孩子与老婆逃荒来的年轻人,也已经四十多了。
“所以,你后来怎么处理的?”
“哈哈,我把地契都分给他们了。”
“这些地,你就不要了?”
“不要了,不要了,我是当官的,我至少还有俸禄,现在这个时局,说不定什么时候都要乱起来,也得给他们一个活路。”
“嘘,张兄,慎言。”
与他正相对的,就是他之前提到的黄兴祖。自从进了官场,他就拿住了官场即党争的主张,稳稳地抱住了张九龄的船帆。自他为官之后,一路高升,官至正五品。但是从太子被废,张九龄罢相之后,就也落寞至此了。
他在分发完地契后,并没有就这么回家去。反而是早早地扣响了黄府的大门。他拎着一壶酒,就这么在门外喊着,“老黄,我来看你了!”
然后,就被迎进了门。
长安酒肆,是整个长安最大的酒肆。也曾经是李白常常醉卧之地。若是换做是他平常的金银,那是定然不舍得来的,但是今夜,他们还是来了。
“嘿,这不是张小子与那黄老头嘛,你们两个怎么也有钱来这里了?莫不是也贪了吧!”
周围笑着,闹着,满身的酒气,就近了他们的身。那些达官显贵,往往长醉于此。黄兴祖有次路过这里,只是扬鞭走马,留下一地灰尘,然后留下几个字,“贪官污吏。”便也就扫了里面的兴。
“我们是贪官,你们是什么,大贪官是吧,来来来,都告到皇帝那,我们一起玩完。哈哈哈哈哈哈哈。”
台上的舞女,舞动着舞姿。他们醉着,也好似学着她们扭动着身躯。有道是,云中乱拍禄山舞,风过重峦下笑声。长安,已经成了这些荒淫之事的天下了。
“不要管他们,我们吃,今天,花多少,都是我买单。”
“怎么,你打算交代后事了?”
“没有,就是勇儿那孩子想读书了,你有空去教教。”
“这件事你不自己来,你就交给我这政敌?怎么,把你儿子教出来,然后在朝堂上和你作对是吧。”
“等不到那一天了……”
“臣,有要事禀告。”
昨夜的时候,已经空空如梦。他已经在朝堂上了。
“准奏。”
他掩着那笏,深吸了一口气,做好了最后的准备。周边的朝臣议论纷纷,甚至很多都没有想起还有他这么个人。他高声说道:“臣死谏。
关中水害,连年大饥,渭河之水浮尸漫漫,群鱼啄食。更有甚者,脚踩泥淖,网捞游尸,却无嚎啕之声。臣欲上前询问,却见食其肉者。胸肋嶙峋,不忍其观。
然百姓其苦,婴孩何辜?易子而食,嚼心啖肝,皮肉为鼓。歌,尽凄厉之声,甚于猿鸣!
而群臣之歌?飞燕舞而蔡琰乐,后庭曲而金石鼓。安仆射毯上翩翩,轻若湖雀,归于乡野,便为虎狼。
臣,心有不安,步于中庭,仰胁以观星象。
荧惑守心,危亡之局!
流连后宫,祸乱之君!
臣不事二主,但求一死,以殉盛唐。”
霎时间,整个朝堂都安静了。没等皇帝出声,杨国忠先开口怒骂,“你个乱臣贼子,陛下当政以来,官不滥升,才不虚授,整治官吏。检田括户,发展经济。陛下治下,百姓安居乐业,歌舞升平,八方来朝!臣等建议立刻诛杀贼人,以防乱政!”
下面的臣子似乎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全都跪了下来,“臣等建议诛杀贼人,以明正听。”
“乱臣贼子,究竟谁是乱臣贼子,陛下困在宫中无所知晓,难道这一切你们都不知道吗?天宝十二年以来,关中水旱相继,百姓食不果腹,你们难道都没看见吗?你们就是在蒙蔽圣听!”
“你的意思是,朕是昏君?”
他正欲开口,黄兴祖又开始说话了,“陛下,此人绝非奸臣,更非此意。”
“黄爱卿,此话怎说?”
“此人私下与臣确有私交。也正是因此,臣才有话要说。张拾遗的本职本就是谏言,他此番死谏,则显其忠。他的老父与阿哥又在前些日子死于南诏,又显其烈。这如何不算满门忠烈?再说张拾遗所言之事,关中饥荒,群臣宴游,这怎么会是没有发生的事情?只是张拾遗太过激动,因而死谏。”
杨国忠正想要开口,就听见皇帝常常带在身边的太监,匆匆忙地跑进来了,“皇上,有人敲登闻鼓了。”说完,他就递上了一纸诉状。那诉状之上,正是那田中佃农一同写的请命书。
“好啊,张拾遗,平日里你名不见经传,遇见了事情,替你求情的也不少啊。让请命的人上殿来吧。”
那边步履匆匆,就见一妇人抱着一个孩子走上殿来。那是他的嫂子,怀里抱着的,正是那三岁的小侄子。
“民女拜见陛下。”
“起来吧。你这妇人身子这么羸弱,难道不知道御状成与不成都要受刑,诬告还要反坐的道理。”
“知道,但是民女若是不来,爹爹与丈夫方才在战场上战死,如今,连家里唯一的男人,都要没了。”
皇帝像是起了兴趣,又继续问到,“你那怀中是何人啊?”
“民女秦贞,与亡夫张文渊之子,张礼。”
他那小侄子就像是提前被教好了一般,哭了起来,“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扰乱朝堂,该当何罪!”杨国忠依旧不依不饶。
皇帝却是发话了,“算了吧,敲登门鼓者,笞二十。”
他与身边的太监说了几句,最终把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至于说张拾遗,就扒去朝服,笞四十,然后告老还乡吧。”
张拾遗,不,现在应该叫做张某人,穿着单薄的素衣,浸透着血痕,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似乎有些不明白,自己的求死,究竟是为了什么。国家,没有改变,自己,也这么半死不活的吊着。
黄兴祖没有受到牵连,那身干净的朝服,反倒像是沾满血点般,让他不愿意靠近。两个人,就这么一左一右地,走在路上。
“自古以来,求死之士几何,你这般求死之后却活下来的,寥寥无几,幸好我提前将此事告知你嫂子了。张兄,你也算是福大命大啊。”
回望着长街,除去身上的血痕,自己一无所有。
“你叫我,是该哭,或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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