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峰
一
夜,漫长的夜。
1948年初,农历刚过腊月初三进入腊月初四的夜。在这漫长而又漆黑的夜里,在天桥浮村东口的山梁上,一场已经持续了几个小时的战斗仍然激烈。此时一个瘦弱的年轻女人,顶着枪林弹雨独自背着她受了重伤的丈夫一步一个血印地往家走去。确切地说,是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新娘在背着她的新郎回家。新郎叫柱子,是本地的一名运煤工,新娘叫妮儿,是沿着京西古道一路逃荒来到这里的。几个时辰前,也就是腊月初三,新郎刚从新娘在永定河边栖息的茅屋里用花轿把她抬到天桥浮村西面的家里的。
这座占地不大却历史悠久的小村,很早以前就有了“天桥”的名字,后因村东头有一个用条石砌成的过街楼,门洞上方刻有“天桥浮”三个字,时间长了人们便把村名也叫成了“天桥浮”。
虽只是个山地小村,却被兵家认定为战略要地。国民党军耗费巨大的财力物力在村东的山梁上修建明堡、暗堡、炮楼、战壕和兵营,据说有整整一个团驻扎在这里。
二
天桥浮村自古就是产煤重地,全村大大小小的煤矿煤窑几十处。柱子家是天桥浮村的老住户,可他天生身体单薄,连续几代人都只是在小窑里做工,日子始终没过起来。上天眷顾,柱子一出生就又胖又大,到了能走能跑的年龄,更是突飞猛进的疯长,把柱子爹娘激动的不知说什么好,便跑到天桥边上的三义庙磕响头,谢天谢地谢神灵谢祖宗。
柱子爹发誓绝不让下一代再下窑,在柱子十岁那年咬紧牙关筹足学费扣开了邻村一所坐落在一户旷工家里的小学堂的门。先生是一位在北平城里读过书的颇见过世面的年轻人,经常给学生们讲外面世界的故事,搞得柱子和小伙伴们做梦都是驾着祥云掠过一座座山头向远方飞呀飞。
只是先生似乎不着调,经常学生们一放学就急匆匆的外出,深夜甚至天亮才回来,总是很神秘的样子。
一天下午,先生走进教室,向学生们郑重地鞠了一躬,面色凝重声音低沉:“同学们,对不起,先生真的要离开你们一段时间了。我的一位战友牺牲了,我要去替他完成未竟的革命事业......”老师的眼里明显有泪,说完便大踏步的走出教室,沿着学堂前那条被一辈辈先人踏出来的坑洼不平的小道,毅然决然地向山那边走去。
柱子和同学们跑到门口,似懂非懂的目送先生远去。
忽然,柱子大喊:“先生,等我。”跑着追上去。
先生停下脚步,拉住柱子的小手。
先生并没有和柱子多说话,只是拉着柱子快步走。柱子感受着先生拉着他前进的力量,感受着先生手心的温热。
很快就到了柱子家附近。前面不远处有一段依绝壁而凿的石阶,柱子数过,有四十三级,虽不算高却颇为陡峭,被过往的人们称作天梯。柱子的家就在天梯下面不远处的山坳里。先生停下脚步和柱子告别,柱子目送先生努力地爬上天梯顶层,背影消失在天的尽头。
从此,柱子的魂丢了,经常一个人爬到天梯上方,向先生远去的方向眺望。一边眺望一边反复琢磨先生说过但未详解的话:革命事业是什么事业?革命道路又是怎样的路?和脚下这条崎岖不平的石板路一样吗?
历经岁月沧桑的石阶虽硬,却经不住人们脚底板的摩擦踩踏。斗转星移,每一级石阶上都留下了攀爬的印痕,印痕里有汗水,也有血渍。这汗水和血渍是数不清的攀爬者留下的,当然也有先生留下的,现在也有了柱子的痕迹。
三
一转眼,柱子长成大孩子了。在柱子爹的安排下,跟着村里的骡马队向北平城内运煤。虽然也很辛苦,但总比下窑强,主要的还是可以出去见见世面。
这个骡马队不是职业马帮,是村里几户有大牲口的人家攒在一起的临时运输队。说是骡马队,其实是由一头骆驼两匹马两匹骡子还有一头驴组成,搭帮把天桥浮的煤往北平城里运,回来时再给附近货栈捎一些物品。属于有活就干没活就散的模式,虽说赚不了大钱,但赚点小钱补贴家用还是可以的。
骡马队的把式姓陈,和柱子爹是好朋友,柱子叫他陈伯。陈伯为人热情,吹得一手好唢呐。每当大家累了困了,陈伯就摘下腰间的唢呐,仰头向天,吹一曲《抬花轿》。队里的几个伙计都是年轻人,清一色的单身汉,每当听到这个曲子,大家就精神倍增,立刻欢笑起来,引得路人也经常跟着看热闹,甚至跟着这群单身汉们也扭几下吼上几嗓子,为沧桑的京西古道和道上疲惫忧郁的过往行人,尤其是远程商旅们平添了难得的短暂的欢乐。
整个队伍里,伴着唢呐声领舞的扭的最欢的当然也是陈伯。
陈伯也是单身,至于陈伯一把年纪了为什么没成家,柱子不清楚,这事也不是他一个小孩子该问的。但有一件事情弄清楚了,在一次聊起先生的时候,陈伯把柱子拉到一边,趴在耳朵上压着嗓子告诉柱子,听说先生是共产党......
柱子越听越入神,对先生的想念不知不觉间上升为心底的崇敬。他多么渴望有一天先生能忽然出现在面前,带着他去走一走始终萦绕在心里的革命道路,虽然他不知道这到底是一条怎样的路,但既然是先生认定的路,那肯定是一条好路。
习惯已经形成,只要有空闲,柱子都会爬上天梯,沿着上面的古道向当初老师离去的方向走上一会再向更远处望上一会想上一会。
柱子的家是两间茅草屋。有一年夏天,暴雨连天,运煤归来的柱子发现茅草屋不见了。当得知茅草屋连同爹娘一块早不知被山洪冲去了哪里,柱子大哭一场,索性在天梯上面找了块平地,搭起一间木屋。从此,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柱子随时都可以沿着古道走一会,向远处望一会,甚至对着远山大喊几声,再侧过耳朵倾听回音。
一晃,柱子就长成大小伙子了,陈伯张罗着要给柱子找对象,柱子害羞的拒绝了。
冬月的午后,虽说阳光很好,但还是冷的让人受不了。柱子刚走出屋,就听见天梯方向传来闹哄哄的声音,循声望去,见一个背着小包袱的女孩双手抓着天梯一侧的石壁正想下去,几个半大男孩子一边围着看热闹一边嘲笑女孩胆小。被气哭的女孩极力地想做出个样子给男孩子们看,可就是手脚不争气,身子悬在半空中颤抖着不敢动。
太危险了!女孩一个坚持不住就可能摔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柱子二话不说,贴着石壁另一侧下到女孩下方,一手抓着石壁,另一只手扶住女孩的腿:“妹子,别怕。往下走。”
看热闹的男孩子们见柱子正在瞪他们,便不敢再嘲笑,一个个蔫着声看着两人顺着石阶一级一级的往下移动,直至平安着地。
女孩很清瘦,带着洞的半棉不单的衣服又宽又大很不合体,或许是她妈妈留给她的吧。
女孩羞涩的说了声“谢谢”便深深的埋下头。
柱子没有多说话,“嘿嘿”的笑了一声便快捷的爬回到天梯上面。
兜了一圈的柱子又回到天梯边,往下一看,咦!那个女孩怎么没走?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揉脚。
“怎么啦?”柱子大声问。
女孩抬起头,见是柱子,害羞地说:“脚扭了。过马蹄窝时扭的。”
柱子回家拿来半瓶酒,蹲下身:“都肿成这样了?”
“嗯,走不了路了。”女孩小声说。
柱子托起女孩的脚,用酒轻轻地搓。
女孩双手捂住脸,这是有生以来除爹娘之外第一次有人这么关心自己。
“给您添麻烦了。”女孩用小的不能再小的声音说。
柱子嘿嘿笑着:“没事,我们往城里运货,腿脚不舒服了就这么搓。”
“你去城里?你走永定河吗?”女孩惊讶的问。
“你知道永定河?”柱子抬起头问道。
“是啊。我舅舅家就在永定河边,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就到了。”女孩说。
柱子这几年跟着陈伯运货,路两侧的人家几乎都熟识:“你舅舅姓啥?”
“姓刘,听我妈说他做河工。”女孩说。
柱子一下瞪大眼:“刘河工,我认识。前些天在路上还遇见他,他和陈伯是好朋友。”
“真的啊?”女孩听说柱子认识自己舅舅,激动的要站起来,不料,脚一疼“诶呦”一声又坐回石头上。
柱子叹口气:“去你舅舅家的路不算远,可你这脚只怕也走不了了。”
女孩急得眼泪围着眼圈转:“天要黑了,咋办啊?”
柱子又叹口气,去陈伯家牵头驴过来:“我送你去舅舅家。”
......
四
刘河工是个干瘪老头,背驼的很厉害,黑黢黢的脸上满是皱纹。几天后当他用皴裂的干巴手提着一坛烧锅酒敲开陈伯家门的时候,正好柱子也在。
老朋友了,开门见山。刘河工说:“姐姐姐夫都不在了,外甥女妮儿一路逃荒奔来,幸好遇到柱子好心救助才平安到家。可是我自身难顾,就想给妮儿寻个婆家......”说着,浑浊的目光满是期待地看向柱子。柱子喉咙滚动着结巴了一声,红着脸转头看向窗外。
“哈哈哈......”陈伯爽朗的大笑起来,“啥也别说了,这就是缘分。我来张罗。”
......
五
这一天是腊月初三,前一天刚下了一场大雪,远山近岭一片银白。
狭窄的山道,红色的小轿,高亢的唢呐,一曲《抬花轿》被陈伯演绎的荡气回肠、沁人心脾。骡马队的伙计们既是伴郎也是轿夫,随着唢呐曲的节奏,大家摇摇摆摆的扭着跳着唱着向前走。
轿不是新轿,衣不是新衣,但人是新人。
新郎官柱子见雪地太滑,怕兄弟们辛苦,便从马上跳下来,接过轿杆,亲自抬起轿子来。这下大家有话说了:“柱子,你是嫌兄弟们走得慢吗?你就那么急着入洞房......”轿子里的妮儿顺着缝隙向外看,见柱子被大伙捉弄的灰头土脸,妮子捂住脸痴痴地笑起来。
穿过过街楼,沿着村中的石板路向前走。村邻们听说是柱子娶媳妇儿,都赶过来道喜。礼轻情意重,有的还跑回家拿一点当用物件作为贺礼送过来。自从爹娘过世,柱子没少受到村邻们的关照,今天见大家又这么捧场,感动得眼泪都下来了,跪地上给大家磕头,被大伙撕巴着强拽起来。
柱子和大家伙笑着唠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天梯下面。
正当大家商量怎么合力才能把轿子安全抬上去的时候,妮儿掀开轿帘:“柱子,你背我上去吧。”众人看向新娘子,又看向新郎。柱子显然惊讶到了,但很快,就大声答应:“好,今天我就背着媳妇爬天梯回家!”说着便走到妮儿身前转过身,摆好架势,等着妮儿趴上来。
在众人的目光中,妮儿实实在在地趴在了柱子结实的背上。
柱子小声问:“妮儿,你害怕吗?”
妮儿闭上眼,把羞红的脸深深埋进柱子热烘烘的后背,用力摇了摇头。柱子抬起脚,迈上台阶。
陈伯大声指挥:“大伙跟紧了,护着点。”
妮儿的双臂越搂越紧,同时也充分的感受着从柱子背上传递来的男子汉气息。脚下的路充满风险,可柱子的后背却让妮儿体会到了从没有过的安全感。她闭着眼,悄悄地笑着,把头埋得越来越深。
雪后的石阶很滑,柱子一只手背过去托住妮儿,另一只手配合着双脚抓紧石壁,此刻他不再是昨天的莽小伙,他已经成功升级为一个眼中有家心中有爱全身都是责任感的男子汉。
一步一个台阶,两步两个台阶,三步三个台阶......柱子手脚并用稳稳的向上攀登,他要尽己所能最大限度的给妮儿安全感。
咦!岩壁边的雪窝里,竟然有一朵早放的小小的红梅。柱子一边伸手摘花,一边对妮儿说:“我要把这朵花戴你头上。”
妮儿拉住柱子的手,柔声说:“别动它,让它自由生长吧,以后我们每天都过来看它。”
柱子顺从地点点头。忽然,他耳根处一热,一股温润的麻酥酥的暖流传向全身,是妮儿的嘴唇紧紧贴在了他的耳根上。
天气虽冷,这股暖流却给了柱子无穷的力量,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脚下加力,很快柱子就背着妮儿登上崖顶。
柱子回过头大声告诉妮儿:“咱到家了。”
柱子是要直接把妮儿背到屋里的,妮儿心疼柱子太累,坚持从背上下来走着进家。
两人刚拉上手,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眼前。
“是先生!”当柱子看清这个人就是当年的先生的时候,激动的大喊一声冲上去紧紧和先生抱在一起。
六
先生是带着任务回来的。为配合解放军攻打南口,防止驻扎在这里的国民党军前去支援,今晚解放军将发起天桥浮战斗。此刻,队伍已经行动到附近,只等一声令下便发起攻击。先生进村就是要秘密组织可靠的群众支援解放军行动。
柱子毫不犹豫地报了名,却被先生用力摁下:“柱子,你今天新婚,最重要的任务是陪新娘。”
“不,我要配合先生完成任务再回来陪妮儿。”柱子态度坚决。
妮儿害羞的低下头:“我在家等你。”
七
渐落的夕阳把整个世界都映的红彤彤的,妮儿的脸也是红红的。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床边,大红的盖头依然盖在头上,她要等着柱子回来才揭下来。
夜幕降临,天越来越黑。妮儿依然坐在床边,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声音。
忽然,远处一声枪响,接着爆豆般的枪声瞬间响起。妮儿紧张起来,猜想着柱子此刻在做什么,说好做后勤支援的,肯定不会有危险的,肯定不会的,肯定不会的。妮儿手心里有了汗水,双手合在胸前小声祷告,祈求柱子平安。
枪声越来越密集,妮儿坐不住了,走到院子里向枪响的方向凝望,可是天太黑了,除了因枪响弹爆而发出的光亮,什么都看不见。忽然,或许是第六感吧,一声凄厉的惨叫清晰入耳,妮儿紧张的浑身一抖,扯下盖头便向院外跑去,她要去找柱子,和柱子在一起。
妮儿不顾一切的爬下天梯,用尽一切力气向枪声密集的方向跑,阵地在那边,柱子肯定也在那边。
忽然,对面跑过一个人来,听脚步声特别沉重,差点和妮儿撞在一起。
是陈伯,背上竟然背着柱子!
陈伯叫了一声:“妮儿,柱子受伤了。”便和柱子一块瘫倒在地上。
妮儿顾不上柱子身上的血,紧紧地把柱子抱在怀里,大声叫着柱子的名字。当妮儿的泪水滴在柱子脸上的时候,柱子努力睁开眼睛,颤抖着问:“妮儿,你怎么来了?”妮儿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陈伯喘息着爬起来:“妮儿,柱子就交给你了。那边还有几个兄弟......”说着,抬起脚,蹒跚着向阵地方向走去。
妮儿抹了把泪水,转过身,把柱子的双臂搭在自己肩上,她要背柱子回家。
柱子咬紧牙拒绝着:“妮儿,听话,你背不动的,快放下。”
妮儿拒绝了柱子的请求,她用自己柔弱的身体背起高大沉重的柱子,毅然向天梯走去。一边走一边呼唤着柱子的名字,柱子的回应越来越微弱,开始还挣扎着让妮儿放下,后来就只有喘息声了。
妮儿没有力量支撑柱子的身体,但爱的执着让她必须带柱子回家。她整个身子直接趴在天梯的石阶上,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糊住了眼睛。妮儿咬紧牙,凭直觉摸着石阶用尽全身力气蠕动着一寸一寸地向上爬。大红的嫁衣磨破了,妮儿的身体直接被石子石片石阶棱沿一处处无情地刮伤刺伤划伤,两人的身体都在流血。妮儿一边爬一边哭,汗水、泪水、血水交织在一起,融化了石阶上的冰雪,烫热了冰冷的坚石,深深地浸入到他们爬过的每一寸山体里。那朵红梅还在,此刻,它也正在被柱子和妮儿滚烫的鲜血包裹着浸润着。
寒冷的北风、刺骨的冰冷、流血的身体、身下尖刺的石头、远处依然在战斗的枪声,这些都无法撼动妮儿柔弱身体里迸发出的力量。
一寸、两寸、三寸,爬过一寸,离家就近了一寸......
八
东方渐亮,天地间重归宁静。当第一缕阳光映照在天桥浮的时候,妮儿终于带着柱子爬到了天梯顶端。
妮儿用尽最后的力气抱紧柱子冰冷的身体,眼睛看向因昨夜匆忙离开忘记关上的房门,嘴唇轻轻靠近柱子的耳根,用小的只有柱子才能听到的声音对柱子说:“柱子,我们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