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领
一
腊梅从小没娘,跟着爹过生活,她爹李铁锤是南口镇远近闻名的铁匠,人缘好,手艺也好,媳妇死的早,只丢下腊梅这一个女儿和他一起生活,于是他把女儿当儿子养,自己的铁匠手艺毫无保留地传给了女儿。腊梅从小就疼爹,掂不动铁锤的年龄,就开始在铁匠铺子里替爹爹打下手,等长到十七八岁时,铁匠活儿的十八般武艺是样样精通,让李铁锤好不高兴。
可看着出落得如花似玉的闺女,李老汉心中着急,因为女儿毕竟是女儿,不能让她一辈子跟着自己抡大锤,找了几个媒婆说媒,人家一听说是个打铁的姑娘,都避而远之,说了几家也没有下文。一日突然有媒婆上门,说是苏家坨有个王石匠,家有一子叫王冬哥,身强力壮,聪明能干 ,因家境贫寒,二十出头还未完婚。李铁锤听说后,虽然对石匠的家境不是多满意,但他是个手艺人,知道只要有手艺,只要肯下力,贫困终将会改变,于是就替腊梅应承了下来。由于爹同意,腊梅是个孝顺闺女,也就把这个没见过面的王冬哥放在了心上。
转眼两年过去了,腊梅芳龄已是二十岁的大姑娘,石匠托媒婆找到铁匠,把儿女的婚期就定了下来,按照当地婚俗,热热闹闹地办了一场传统婚礼,腊梅和冬哥便成家过上了小日子。
冬去春来,日月穿梭,转眼大婚三年,腊梅愣是没有生出个一男半女,这让两方老人好不着急,于是找各地土郎中瞧病,可瞧来瞧去,各种汤药偏方吃了不少,腊梅的肚子仍不见动静。腊梅自己也暗暗心焦,心想冬哥是王石匠的独生子,靠自己来给王家传宗接代呢,几年怀不上孩子,觉得对不起冬哥。冬哥一家没有埋怨她,她自己先恨起自己无能来了。冬哥是个疼媳妇的汉子,安慰腊梅不要着急,说该有的迟早会有。
他越说不用着急,腊梅越是着急,正当她着急的时候,同村的苏大娘知道了小两口的苦恼,专门上门告诉腊梅一个消息,说苏家坨后面的妙峰山上,有一座娘娘庙,是专门送子送福的,你们不妨上去烧炷香,许个愿,向娘娘求求情,说不定过个仨月五月的,便能怀上一个大胖小子。
年轻人相信的是力气,自己年纪轻轻,又有满身的气力,心想怀上孩子那是早晚的事儿。可架不住双方老人的催促,再加上苏大娘的绘声绘色的鼓动,竟然也动了上妙峰山的心思。过了初一很快就到十五,俩人吃过早饭高高兴兴地从北安河出发,向阳台山走去。等他们踏上那条用各种石头为香客铺就的香道时,外地来的乡客,三三两两的已走在他们前面了。
香道是路,但也是聊胜于无的路,只是比一般的山路稍平一点而已,一不留心就有滑倒和绊倒踏空的可能。好在俩人年轻,又是生活在山区,有点崎岖和坎坷也不在意,经过几个小时的攀登,就来到了山顶的娘娘庙。
二人之前并没有烧过香,于是就学着别的香客样子,把从山下背上来的香、表和供品,一一从包袱里取出,放在香案上,异常虔诚地点香,拜香,插香,然后两人并排跪在娘娘的塑像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默默许下心愿,许愿之后两人四目相对互相看了一眼,站起身来。他们站在原地并没有马上离开,腊梅双手合十,仰望着娘娘塑像嘴里轻轻说道:“娘娘圣灵,从今之后您要保祐我早日怀上孩子,我会年年来给您烧香磕头,一生积德行善,为您传名。”
从妙峰山回家的当天晚上,冬哥和腊梅两人做了一个几乎一样的梦,梦中一位慈眉善目的妇人,给他们家送来了一盏马灯,告诉他们香道上的石头路难行,让他们去修一修,晚上把马灯挂起来,给下山晚的香客照照路。临走还不忘嘱咐他们,别忘了给马灯添油。
第二天说起梦中之事,小夫妻俩惊奇不已,人们都说同床异梦,他们不但同床,还做了同样的梦。腊梅问冬哥:“这是巧合吗?”
冬哥看着腊梅说:“不管是不是巧合,咱们都要听老妇人的话,去香道修路。”
“我也是这样想的,昨天上妙峰山烧香走在香道上,我就发现路难走,你想啊,咱住在山里边,走这路还觉得难行,那些城里人来了少不了要摔跤、崴脚的。”腊梅说完看着冬哥,有一句话想让他先说出来。
冬哥想了想说:“我有个想法,香道上香客多,走的又是山路,妇人老人都有,路上渴了饿了没有个歇脚的地方,不方便,咱们在道旁搭个茶棚吧。”
“好,这是个好主意,咱不为钱,就为积德行善。”
“对,有人吃饭喝水咱给他们做,没有人时咱们修路,把香道铺得平平整整,来烧香的人肯定会夸咱苏家坨的人勤快。”
说了就要兑现,二人准备了半个月,过了二月二龙抬头,他们赶着一头毛驴,驼着铁匠和石匠的家伙什儿,向阳台山出发了,几经选择,最后把茶棚的地点设在了骆驼石的上方。由于交通不便,运输物资成了第一大难题,全靠他们蚂蚁搬家似的人工搬运,好在两人都有手艺,山上有的是石头,一个月下来,搭好了茶棚子。炉灶和茶具都已备齐。两人商量,按当初的想法,办一个免费的茶棚,香客歇脚、过夜都不收钱,为过往香客提供的饮食也是最便宜的,总之不以赚钱为目的。
按照当初梦中妇人的授意,他们专门买了几盏马灯,挂在茶棚外的香道上。
就这样,香客多时他们夫妻就是店小二,为客人端茶倒水,客人少时他们就拿上工具凿石铺路,一年下来,原来崎岖难走的小山道,变得宽阔了,平整了,无论是走道的,抬轿子的,走起来再也不像以前事故频发了。由于有了他们的服务,香客一下子多了起来,原来上山都要带水带干粮的香客,省却了许多麻烦。他们的善举,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传向了百里之外。有的香客不管需不需要,都要赶到他们的茶棚里,喝喝茶,歇歇脚,或住上一夜,俨然把这一环节作为上妙峰山烧香的一部分。有的直接就是为了看香道上的茶棚和棚主而来。
两年之后,腊梅奇迹般地怀了孕,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王石匠家添了一个大胖小子。他们知道是因为有了善举才有了儿子,冬哥就给儿子起名叫王善举,一是纪念他们的善举,二是让儿子把这善举一代代传下去。
有了儿子,冬哥和腊梅干起活更有了精神头,一边服务香客,一边带儿子,儿子一天天长大,且好问爱学异常聪明,长得虎头虎脑的,特别让人喜爱。过往的香客们,有达官贵人,有教书先生,他们看到善举聪明可爱,就主动在茶棚停下来,住一宿两宿,教善举识字,一来二去,善举竟认识了几百个字。有了文化的善举更加理解爹娘的善举,十来岁年纪,就成了爹娘的得力帮手。
善举十五岁那年,一天上山砍柴,正当他背着一捆干柴准备下山时,突然听见草丛中发出断断续续痛苦的呻吟声,他赶紧上前查看,原来草丛中间卧着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伙子,浑身是伤。他问那人是怎么受伤的,能不能走路,小伙子说话有气无力、含混不清,让善举感到他伤得很重,他将背上的柴捆解下来放到一旁,背起小伙子就往茶棚走,当他一身大汗把小伙子背到茶棚时,发现那人已处于昏迷状态。看到这种情况,冬哥掐人中,腊梅喂水、做饭,一家人忙活了几个时辰才把小伙子给抢救回来。
小伙子恢复了元气后,拉着冬哥的手对他的救命之恩表示感谢,并告诉冬哥他是八路军的交通员,在穿越敌人封锁钱时受了伤,身上有重要情报需要送到西北旺接头人手里,说着就要起身告辞。冬哥看着他虚弱的身体,知道他这样子根本赶不了那么远的山路。于是自告奋勇地对小伙子说:“我知道八路军是人民的队伍,你要是信得过我,就把信交给我吧,我保证给你送到。”
此情此景,被一旁的小善举看在眼里,他说:“爹,你是大人,送信有危险,我是小孩子,路上没有人会注意我,你就让我去吧,我知道怎么把信送到。”
小伙子看着眼前的父子二人,发自内心的感激,他不愿让他们去冒险,可自己伤势严重、行动不便,加上情报紧急不容等待,正当他左右为难之时,腊梅也走过来劝他说:“就让我的儿子去吧,他长大了,是该做点正经事儿了。”
小伙子无奈之下,只好点头同意,他把情报在善举身上藏好,把交接情报的地点、暗号和应注意的细节,一一交待清楚,然后目送小善举向山下走去。
善举出门之后,腊梅和冬哥的心也悬了起来,一直在心中默默祈祷儿子能顺利完成重任,平安归来。
他们焦急地等待了快一天,儿子返回家中时已是深夜,看到儿子平安回来了,夫妻俩激动得热泪盈眶,直夸儿子长大了。
不幸的是,又过了两天,小伙子病情恶化,当地又没有好的医生,最终不治身亡。临终前他求冬哥一件事,说让善举抽空到莲花山去一趟,那里有他的战友和队伍,一定要给他们带个信,将他的情况报告给首长。看着奄奄一息的八路军战士,冬哥别无选择,郑重地点了点头,答应了他的要求。
埋葬了小伙子后,按照他说的线路,善举再一次动身出门去找八路军所在地,冬哥和腊梅的心也再次悬了起来,因为这一次要去八十公里以外的莲花山,中间还有鬼子的封锁线,能不能回来,谁都不敢保证。但他们知道,答应了的事情,就不能反悔,这是苏家坨人的规矩。
儿子走后,他们又多买了几十盏马灯,一到晚上就点起来,把香道照得如同白昼,他们知道,只有照亮别人,才能最终照亮自己。
腊梅夫妻俩苦苦等待煎熬了半个多月后,善举终于从莲花山回来了,和上次不同的是,当他再回到香道茶棚的时候,他已是一名年轻的、身负使命的八路军战士了。他接受了首长布置的任务,正式成为平西地下交通线上的一名交通员,往来传递情报,而他的爹娘当初发善心做善举而建起的茶棚,也正式成为我军战争年代一个重要的红色交通站……
二
虽然冬哥和腊梅都为儿子善举加入八路军而感到欣慰,但他们的心中也有一丝忧虑。儿子加入八路军走得是正道,在这全民抗日的战争年代,八路军是干啥的?是打小日本的,是救国救民的,日本鬼子的凶残谁都知道,要打仗,就肯定有危险,难免会死人,他们就有可能失去家中这唯一的独苗。但不能因为要顾全小家,就忘了大家,忘了国难国恨。想到这些,两口子就更加坚定了行善的信念,因为祖辈传下来的观念是,积德行善就能有好报,就像当初他们丢下铁匠和石匠的营生,来到阳台山修路为过往香客提供行动方便一样。帮助别人,也就是帮助自己。
距苏家坨十几公里外就驻扎着日本鬼子的一个小队,时不时的还来到苏家坨扫荡一圈,对平时有反日言行的人,非杀即抓。儿子参加八路军,在平西交通线上当交通员的事儿,是不能对外宣扬的,他们只能放在心里,为了儿子的安全,谁都不能说。也就是从那以后,两口子做事就更加谨慎小心了。
妙峰山的娘娘庙以灵验而声名远播,来娘娘庙烧香的善男信女,大多是为了求子求福求平安的。香客大都远道而来,有的来自天津,有的来自山东,有的来自河南,还有的来自江浙,方圆百十里之内的百姓,几乎都来妙峰山烧过香。
自从腊梅和冬哥的善举被香客们四处传播之后,他们俩可以说是名气大震,在香道上的十来个茶棚中,他们的茶棚最热闹,也是所有茶棚中香客最愿意落脚的地方。善举在没有任务的时候,就是负责为茶棚砍柴、担水,替爹干些力气活。香客多时,茶炉一天到晚没有停过火,用柴量明显增大,有时一人砍柴甚至都不够烧的。他看着母亲每天为不同地方来的香客服务,香客都爱和母亲聊天,就私下交给母亲一个任务,让她在聊天中留心打听香客从哪里来,走的什么路径,路上遇没遇到什么困难,沿途有没有鬼子关卡等。
腊梅天生善良,对人热情大方,若问别的事,腊梅没有多少文化,可能说不清楚,若要问这些,腊梅是信手拈来,只要在她的茶棚歇脚的,她在端茶倒水之间,顺便就聊聊天,拉拉家常,打听清楚了,然后默默记在心中,到了晚上儿子回到家里时,她都一五一十地学给儿子听。在她心目中,自己问到的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信息,但到了儿子善举的耳朵里,马上就成了情报的一部分,汇总之后传递出去,成了交通员们巧妙避开敌人的路线图。
自从善举告诉她,说她的聊天内容异常重要之后,她就聊天聊得更细致了,像遇到困难怎么过关的,遇到鬼子怎么应对的,等等。不过她牢记善举的嘱咐,每次都是聊得很随意,让客人觉得是对他们的关心,决不让客人看出她是带着任务在聊天。
腊梅在香道这十几年可谓阅人无数,一般人只要和她说几句话,就能分辨出他是哪个省的人,北京人就更不用说了。可有一天茶棚里来了一对年轻夫妻,个子不高,眉清目秀,一进门就叫着老板娘快来两碗茶。腊梅一手提着呼呼直冒热气的茶壶,一手拿着两个瓷碗就跑了过来,赶忙倒上两碗竹叶茶,热情地说:“弟弟妹妹你们喝茶,慢点喝,别烫着。我看你们风尘仆仆的,一定走了不少路吧?”
小夫妻一脸堆笑,相互看了一眼,女的开口说道:“我们是前天从天津坐火车赶来的,今天才走到这里,看来今晚要住在你们茶棚,明天上午才能上山了。”
“那敢情好啊,我们茶棚有客房,你们在这里住几天都行。”腊梅听说香客要住下,立即给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儿。
在客人喝茶的功夫,腊梅又与这对小夫妻搭上了腔:“我叫腊梅,是这里的老板娘,有啥需要帮忙的您给我说。”
“大姐,我们从天津来,上山去烧香,看这天气太晚了,准备在你这茶棚里住一宿。”这次是男的先开了口。
“欢迎,欢迎,大老远跑来,不知您到娘娘庙是求啥呀?”腊梅边给他们续水边问道。
“大姐肯定能看出来,我们俩成亲五年了,她这肚子愣是怀不上,总听人说这妙峰山娘娘庙求子最灵,我们就寻思着来烧炷香,许个愿,希望以后能生个一男半女的。”
腊梅嘴上说着娘娘庙很灵的,心中却在暗想,他们说是天津的,可这口音里怎么没有一点天津味儿?难道是住在天津的外地人?为了探个究竟,晚上吃饭时她特意和小两口坐在一张桌子上,边吃饭边聊天,当得知他们是在天津长大的,她就聊起了天津的风物和人情。天津腊梅本没有去过,只是从天津来的香客口中听到一些人文风景,当她听说小两口是天津杨柳青的,脱口就问了一句:“听说杨柳青文昌阁下的那口千年古井,一到中秋节就会发出海浪般的轰鸣声,还有红眼睛的鲤鱼跳上来,是真的吗?”小两口看着腊梅惊奇的样子,同时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哪能跳出什么鲤鱼啊,那都是唬人的。”
“那海浪声呢?”腊梅继续追问。
她这一问,俩人相互看了一眼说,“那倒是有,毕竟天津距大海太近了嘛。”
他们的回答,让腊梅的心中“咯噔”了一下,意识到他们在说谎,因为她听说过文昌阁,从没有听说过文昌阁下有古井,更没听说过井内有海浪声,井内跳鲤鱼的事也是她临时加上的。他们为什么要说谎呢?她想不明白。心中有了疑问,她就想着善举早点从山上回来,好把自己的疑虑告诉他。
善举这天回家的特别晚,并且还没有砍到柴。原来他正准备砍柴去呢,突然接到交通员送来的情报,说近几日有日本人冒充香客来破坏平西交通线,八路军指挥部指示他尽早摸清情况,并找出对策。两人在山上把新建起的交通线逐一进行排查,分析鬼子进入交通线的方式和应对办法,一直到很晚才回到茶棚。吃饭时娘一直在边上看着善举,他看娘的神色,似有话要对他说,匆匆忙忙吃了饭就和娘进了自己的屋子。没等他坐下娘就说今天来了一对年轻人,发现他们不对劲儿。于是她就把自己的怀疑给儿子和盘托出。末了还说:“儿子你给我分析分析,我是多虑了还是他们压根儿就不是香客?”
望着一脸着急的娘,善举马上想到了下午交通员送来的情报,这两个人是不是日本人派来破坏交通线的,他不敢肯定,但多一个心眼终究不是坏事。于是他很郑重地对娘说:“您一点都没有多虑,非常时期,对不正常的人就要有所戒备,你说这两个人确实值得怀疑,不过你不要再问他们什么了,这事儿交给我来处理吧。”为了不使娘担心,他故作轻松地说:“让每个香客吃好喝好休息好,是咱们茶棚的初衷,对人家一定要热情点儿。”
爹和娘都休息了,住宿的香客们也都进入了梦乡,善举却无法入睡,他知道我党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平西交通线,对抗日大业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决不能让敌人把它破坏了。他望着窗外香道上那亮在夜空中的一盏盏马灯,红红的灯火虽然弱小,但那亮光早已刺破了厚重的黑夜,随着火苗的跳动,一个试探那对年轻夫妻的大胆设想已在他的心中形成……
三
夜深人静,善举躺在床上望着窗外香道上的马灯,心中琢磨着明天试探那两个“香客”的方法。
本来他在山上跑了一天又困又乏,早就想睡觉了,可由于新情况的出现,竟让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于是,他干脆披衣起身,走到窗前,无意间往窗外望去,竟发现在香道旁的马灯下,有两个人影在晃动。善举的神经猛然紧张起来,他凑近窗口向人影望去,可由于马灯光亮较弱,看到的仍然只是两个人影的轮廓。
已经是深夜了,这两个是什么人?在干什么?他在心里嘀咕起来。但他没有贸然惊动那两个人,因为在这非常时期,香道作为平西交通线上的重要节点,各路势力在这里出现是很正常的,在没有搞清状况之前,切忌打草惊蛇。何况此时善举的心里,还有一件重要的任务亟待完成。根据今天下午交通员传来的情报,有一批爱国人士捐赠的医疗器械,要尽快安全地通过平西交通线,送往前线的华北抗日战场。
善举站在窗边观察了一会,那两个人影渐渐消失在视野中,他又凝神屏息地听了听四周,没有什么可疑的动静后,便又躺在床上,想着如何运送医疗器械的事,想着想着便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一觉竟睡到太阳爬上了山头,醒来时昨晚的一对年轻男女已经离开,他问娘二人离开时说什么没有,娘告诉他,年轻人上山前和她告别,腊梅说:“等你们烧过香许过愿下山时,再到我这歇脚,我给你们做我最拿手的炸酱面吃。”不料女子说他们下山就不走这条道了,还要说什么的时候却被男子打断了话头,二人急匆匆地就走了。
当善举听说他们不走这里下山,感觉这无疑是个有价值的线索,不走这条道他们会走哪条道?为啥不原路返回?是不是要往莲花山八路军指挥部方向去?想到这里他跑到后院,从放工具的草庵里抓出一只鸽子,将一张写了字的纸条塞进鸽脚上的小竹管,嘴中念叨了几句话,就把鸽子放飞了,鸽子扇动翅膀腾空而起,向山上飞去。放鸽子是他和妙峰山联络站约定的,遇有特殊情况人力所不能抵达时,用信鸽传递信息。
鸽子飞走之后,他在茶棚附近进行了一番认真仔细的排查,看有没有人留下什么记号或痕迹,在查到香道上的第三根马灯杆下时,他发现有一个棱形的白色标记画在石头上,那白色用手擦拭不易掉色,不像是小孩子无意中画上的。
他寻着这一发现往上找,在三公里外的金山寺茶棚香道旁,也发现了一个相同的标识。他虽然不敢肯定这些标识代表着什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在不久的将来,香道上将有严重的事情发生。
妙峰山联络站是个香表销售点,守店的是一位驼背的中年男子,他叫高建军,是有着三年党龄的老党员,有着丰富的交通经验。
这天由于香客多,生意不错,正当他忙着收钱时,突然在嘈杂的人声中就辨出了屋外有鸽子“咕咕咕”的叫声。他把手中的事情交给在一旁摆货的老伴,找了个理由就出了门,果然在房子一角的平台上,他看到了那只熟悉的白色鸽子,鸽子看到他的到来,并没有飞走,他伸手将鸽子抓过来,很熟练地就从竹管里抽出小纸条,原来善举让他留意一对自称天津人的年轻香客,看他们是否真正烧香,在山上有什么可疑之处,以及烧过香之后的行踪。如果是向南走,不用管他们,如果是向北,就将这一情报传到下一个联络站。
上妙峰山的香道不是一条,仅东坡就有南、中、北三条道,因慈禧太后是从中道上山烧香,中道就成了大部分烧香人的首选。
高建军四十多岁年纪,驼背,面相较老,走在人群中没有人会注意他。自收到善举的飞鸽情报,他就一直观察着东线中道上来的香客,然后想象着那对年轻夫妻的模样。凡看到是一对情侣的,他都上前去以推销香表为借口,和人家搭讪,但前面上来的三对年轻夫妻都不像是善举信中描述的人,一直到下午两点多钟时,从中线上上来了一对年轻夫妻,又说又笑地出现在妙峰山的山垭上。就该是这一对了,高建军想着赶紧捧了几箍香就走上前去,说道:“弟弟妹妹带香了吗?没有带就请我家的香吧,有平安香,有添子香,有状元香,请问您要烧什么香?”说着一脸真诚地望着他们的脸色。见两人没有马上回答,又笑着说:“我想你们可能是来求子的,娘娘庙求子最灵,你们就请我的添子香吧。”
年轻夫妻看高建军这么恳切,小伙子说:“好吧,就买你的添子香吧,不过先说好,要是烧了添子香我们还是没有添子,我可是要找你算账的。”说着并没有像别的香客那样先问价钱再买香,而是直接掏出钱就要了三把香。
卖过香,高建军转身回到香店里,但他回香店是假象,稍停片刻又出门向娘娘庙走去,透过纷乱的人影,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那对年轻夫妻。他们在妙峰山停留的时间并不长,烧罢香在娘娘庙周围转了转,坐在歪脖子松树下休息了一会儿,就起身走了。不过,他们没有按原路返回,而是去了妙峰山西坡的北香道,这个方向正是去莲花山的方向。他们走了之后,高建军在歪脖子松树旁的石头一侧,发现了一个白色的棱形标识。
高建军知道,这对年轻人不但可疑,还有可能是危险人物,必须启动紧急事态下的联络方式。他快速返回香店,向老伴交待了几句,便匆匆向山下走,他要抄近路,赶在一对年轻人前面把情报送到下一个联络站……
四
高建军是聂各庄人,因地下工作的需要,建立平西交通站之初,他就被组织派往妙峰山,以卖香表为掩护,为传送情报转送爱国人士和八路军伤病员,做了大量工作,斗争经验非常丰富。由于长期在山上奔走,除了对山上的地形熟记于心,走起山路来虽不说健步如飞,倒也是乱石丛中如履平地。眼下他看到一对年轻人上了西坡的北香道,便抄近路向北香道的下个交通点奔去。
妙峰山本就没有大道,能称其为路的山道都成了香客的专用路,为了赶在年轻夫妻的前面到达,他翻山越岭,穿树林,钻荆棘,不时被树枝挂住了衣服,但这不能阻挡他前行的步伐。
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他赶到北香道的老茳树茶棚交通站时,那对年轻人几乎是和他同时走进了茶棚。所幸那对年轻人并没有发现他,为了不与他们照面,他一闪身走进了茶炉房。烧茶的是老茳树茶棚交通员王二将的妻子秋苹,她见高建军突然走进来,惊问道:“建军哥,出事了吗?”
建军和秋苹都是老熟人了,他忙说:“没事,一会你出去把二将叫进来,我有话对他说,记住,别让人看见。”
秋苹估摸着是有情况,她来到茶棚的大厅,见二将正在招呼香客,就接过他手中的茶壶说:“我来招呼客人,你去后面把柴给劈了吧。”
二将真以为是要劈柴,掂起斧头向后院走去,在路过茶炉房时他看到里面有个熟悉的身影,便拐进房门问道:“建军哥,你啥时候来的?”
建军做了个小声说话的手势,把二将拉到身边说:“善举飞鸽传书,让我留心一对年轻男女的行踪,为了赶时间所以我抄近路而来,不料这对男女也已来到你的茶棚,就是刚刚进来的那对年轻人。看他们的样子是要往莲花山方向移动,我们要密切注意他们的动向,还要把情况及时转告下一个交通站。”
二将听罢建军的情况通报,点点头说:“确实刚刚来了一对男女,我还奇怪呢,他们明明走的是下坡路,咋走出一身汗呢,您这一说我明白了,他们之所以和您同时赶到,说明他们路上是跑步下的山,现在正在茶厅喝茶,您放心,那我现在就出发,把这个消息传到下一站,让同志们及时做好准备。”
“好,那就不多说了,你现在就出发吧。”
二将没有来得及和秋苹打声招呼就出门下山了,高建军从茶棚的后门出来,准备返回妙峰山香店,没想到刚一出后门,迎面看到那对年轻的男女正从后门往里走,再躲是来不及了,只好陪着笑脸迎上前去,说道:“唉哟,你们也走到这里了?没进去喝茶吗?”
年轻男女非常惊讶地看着高建军说:“您不是在妙峰山那儿卖香的吗,何时也来到老茳树了?”
建军答道:“老茳树茶棚的王掌柜是我亲戚,听说他生病了我赶来看看。”
这时双方都知道自己已经被怀疑,但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男子看了一眼女子,问道:“见到王掌柜了吗?他是在后面烧炉子?咱们也进去看看他。”
说着两人并排往茶炉房走,高建军磨不开身,只好转身也向茶炉房走去,嘴里说着“谢谢你们,他可能也没啥大事。”一边说一边想着脱身的办法。这时他看到二将进来时拿的那把劈柴的斧子在地上扔着,就有意往斧头跟前靠,想着万不得一时先下手为强。可他的意图也已被走在他身后的年轻人识破,在他还没有走近斧头时,一把匕首就从背后插入他的后胸,高建军没有来得及反抗就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年轻人迅速把高建军的尸体拉到房墙后的柴堆旁,用乱柴盖了起来,然后,他们沿着下山的路匆匆离开了老茳树茶棚。
秋苹在茶厅忙乎了半天,没有见到二将出来,她以为二将在和建军哥谈事情,就不便去打扰,这眼看着天都过了午饭时间,还没见二将出现,她忍不住来到后院茶炉房,可房子里空无一人,难道是二将跟建军哥出去办事了?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她就没有在意,继续到前院招呼客人了。
二将自离开老茳树茶棚后可以说是一路小跑,上气不接下气跌跌撞撞跑进三号交通站飞来石茶棚,没来得及喝一口茶棚掌柜任书朋递过来的茶水,就先把高建军传达的情况复述了一遍。任书朋听后不敢怠慢,叫出三个店员如此这般布置了一番。然后对二将说:“老王,你的任务完成了,您就回老茳树吧。后面的任务由我们完成。”
二将告别任书朋,没有走原路返回,他走的是一条少有人涉足的羊肠小道,只有熟悉大山的人才能认得,等他走回老茳树时,已是傍晚时分。秋苹问他:“建军哥怎么没有跟你回来?”二将一愣,说:“他给我交待完任务就返回妙峰山了,没有和我在一起呀。”
秋苹也以为建军哥返回妙峰山了,就不再追问,按高建军的要求,二将在茶棚附近寻找菱形标示,还真在大门的左下方,找到了一个白色的菱形标记,他拿来菜刀把标记一点点给刮掉。
五
平西地下交通线是北平连系华北抗日根据地的重要通道,交通员一旦接到任务,来不及打招呼就立即出发,是常有的事,无论是交通员自己还是他们的家人,早已习以为常了。因此,高建军两天没有回家,并没有引起家人多想。
在其被害两天后的早晨,老茳树茶棚交通员王二将的妻子秋苹,和往常一样到后院茶炉房烧水,当她从山墙外的柴垛抱柴禾时,在乱柴之下发现了一具尸体。当时她惊骇万分,没敢仔细辨认,也没看出是高建军,就赶忙跑到前院去找二将。二将闻讯后赶到后院查看,这才认出死者是高建军。
镇静下来之后,他想到了建军哥前来报信的经过,毫无疑问,这是敌人行为暴露后的杀人灭口。平时二将负责的是与妙峰山交通站高建军的联络,因此,他必须要把这一消息以最快的速度报告给妙峰山。
于是他对秋苹说:“你在茶棚看着,眼下情况复杂,切记不要单独行动,有什么情况不能贸然行事,一定要等我回来,千万要注意自己的安全,我现在当紧要上妙峰山去一趟。”
二将说完就急匆匆离开了老茳树,抄近路向妙峰山出发。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秋苹的心里更添了几分恐惧,可她知道,当初是她答应二将走上革命道路的,只要日本鬼子不被赶出中国,危险迟早会来,害怕是没有用的,最好的办法是继续斗争,坚守好自己的岗位---茶棚。
妙峰山交通点起着联络东坡和西坡的作用,高建军在山上发展了四位交通员作为他的助手,当二将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山顶香店时,看到高建军的老伴肖大姐和大刘都正在店里忙,他和肖大姐打了声招呼,便对大刘说:“大刘,你出来一下,我给你说句话。”
大刘知道有任务,放下手中的活计就跟了出来,二将为了不使肖大姐听到高建军牺牲的噩耗,走到尽量距离香店远一点的地方才站住脚,见大刘眼睛直盯着他等他说话,二将的神情立即凝重起来,他语气低沉地说:“大刘,有一个不好的消息,你听了必须要保密,特别是对于你建军婶子,暂时不要让她知道,你能不能做到?”
大刘站直了身子严肃地答道:“能!您说吧。”
“高建军同志不幸牺牲了,现在情况很复杂,凶手是谁还不清楚,你立即下山去,把这一情况报告给王善举,让他早做安排。”
二将话音未落,大刘的眼泪就夺眶而出,他是高建军发展起来的交通员,是高建军这个领路人让他明白了革命的道理,这几年他们交通站在高建军的带领下,多次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现在突然闻听噩耗,不由悲从心生,但他知道这不是哭的时候,就用衣袖抹了一把眼泪坚决地说:“请二将同志放心,我现在就下山去找善举同志。”
见到王善举后,大刘悲痛地向他报告了高建军遇害的情况,王善举也红着眼眶,扶他坐下,倒上一碗茶说:“别慌,先喝口水,休息会儿,我们再好好商量办法。”然后,他把自己还没来得及吃的一碗炸酱面,推到大刘跟前说:“歇口气把这碗面也吃了吧。”
大刘报告的消息,对于善举来说无疑是重大敌情,再联想之前那对年轻夫妻在香道上的诡谲身影,和茶顺店交通员李顺子的突然失联,说明敌人正在酝酿着一场阴谋,他必须立即赶到莲花山,将这一重要情况向八路军指挥部详细报告。
此时天色已近傍晚,他来不及吃饭,把藏在后墙夹缝里的手枪拿出来,别在腰间,从馍筐里抓了几个冷馒头装进背袋中,看大刘吃完了面条,他对身边的爹娘说:“情况紧急,我现在必须和大刘马上去一趟莲花山,家里就由二老照料了。”
“你路上要小心啊,一定注意安全。”王冬哥从儿子的语气中,听出事态严重,把万千担心都化作了简单的一句嘱咐。
腊梅没有说话,她从屋里拿出两个马灯,加满了煤油,又从窗台取下一盒火柴,一并递过来说:“晚上路黑,你俩都打着灯吧。”
善举和大刘接过马灯,很快消失在香道之上。等他们赶到八路军指挥部时,天已大亮,杨团长和齐参谋长当即召集指挥部全体人员开会。会上,善举将这些天来香道上遇到的情况进行了汇报,并把自己的分析和疑问一并提了出来。大家听完之后议论纷纷,有人还提出了一些问题,善举一一做了回答。
直到此时善举才知道,由于他情报传送及时,日军派往莲花山的特工人员,在到达莲花山之前,就被我侦察连全部击毙。听到这个消息善举松了一口气,后边团长是怎么表扬他的,他全然没有听清楚,只清楚自己往后肩上的责任更重了,因为那批运往华北抗日战场的医疗物资,将有重重难关需要他和战友们去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