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春光
春天来了,京西老家小院西北角的那棵枣树,今年又长出了新芽,它还顽强地活着。随着岁月的磨砺,现在它也老了,已经快100岁了,不是我坚定地排除一切阻力要保留下它,可能它早已不存在了。这棵枣树是祖父在他13岁的时候,从老家村子西边的山梁上刨回来一棵小孩胳膊粗细特别甜的野酸枣树嫁接后长成的。如今,祖父已经离开我们三十多年了,这棵枣树仍顽强地展现着生命。每年,随着季节更替,发芽、长叶、开花、结果,果实成熟,守着老家的小院,静静地等着家人来采摘。我知道它现在也确实进入了暮年,树皮开始松垮、斑驳、脱落,一场大风大雨,就会使它的某个看似还算粗壮的枝杈折断。随着岁月增长,也会有不同的或粗或细的枝杈枯死。一段时间,村里嚷着要拆迁,每家每户都在加盖房子、封院子,旁边的邻居找到我,为了空间开阔,希望能把这棵枣树连根砍掉。“不行!”我不容商量地拒绝了,“哪根枝杈碍事,就锯掉哪枝吧,其它的别动。”我之所以这样做,倒不是每年只为了吃枣树上的枣子,尽管我家枣树上挂的枣子特别的爽脆香甜,这棵枣树更是寄托了我对逝去亲人的深深思念,当然也是对那段逝去光阴的怀念与眷恋。自己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龄,我心里明镜儿似的,那段光阴再也回不来了。
想想这棵枣树最茂盛、最茁壮的时候,是多么漂亮健硕的一棵树呀,八九米高,众多的枝杈伸向空中四面八方,枝杈上浓密而不乏舒朗的树叶,像撑起的一个绿色大伞罩住了我家的小院。家里有了这棵枣树,日子一下子就过得有了烟火气。
这棵枣树记载和见证着我们全家过去的生活与岁月。那个时候,家里常吃得是窝头、大白菜,常喝得是白开水、玉米面粥。父亲长年在外上班,一两个月才回来一次,母亲在村里生产队从事着农业劳动,姐姐、哥哥虽然在上学,但也担水、喂猪、打兔草……虽然那时自己年幼懵懂,但不知怎么,每当我回想起那时的生活情景时,就像吃了几颗自家枣树上那红红的枣子一样心情舒畅。看来贫富不是决定生活幸福感与否的唯一因素,那时虽然家里穷,但那种家庭和睦、淳朴、酣情的生活,至今仍令我难以忘怀。现在虽然住上楼房了,开上私家车了,有鸡鸭鱼肉吃了,还满世界的旅游等,但是总觉得生活中缺少了些什么。我在不断地努力从现在舒适安逸的生活中,去抓寻那时的哪怕是一点点的痕迹,可是却怎么也找不到当初那种甜甜的感觉了。就像现在想起过年,满脑子还是儿时那会儿的穿新衣、吃年夜饭、放鞭炮、收压岁钱、挑着灯笼满街跑的情景。
我刚刚记事的时候,家里的这棵枣树就已经有大海碗口般粗细了。那时的我们,除了偶尔能吃上一两根三五分钱的冰棍和几颗一分钱一块儿的水果糖外,其它的诸如北方最常见的苹果、鸭儿梨、山里红等水果,还有甜点心,能吃到都是一种奢望,至于现在常见的那些南方的、进口的五花八门的水果,还有那时不常见的各种小吃,连想都不敢想。家里这棵高大健硕的大枣树的存在,给我和妹妹带来了无比美好的憧憬和精神的寄托。
春季,枣树是比较晚发芽的树种之一,当杨柳早已飘花吐絮的时候,它的嫩芽才悄悄地拱出了树皮。以至于每年的这个时候,我在小小的心中都会担心它今年是不是再不发芽了,那,那我们的生活可怎么办呀?我会一次次地磨着祖父,拉着他的衣角,叫他给我一个肯定的回答。看着我着急的样子,祖父总会微笑着坚定地说:“春光,别担心,它一定会发芽的,你想想,它挂的果实那么多、那么甜,不经过一冬长时间的孕育能行吗?”
初夏,当黄绿色的枣花开满枝头的时候,我和妹妹总会在树下仰起头来认真地数呀数,小脖子累得酸极了,也数不清家里的枣树到底开出了多少朵枣花,因为母亲曾经告诉我们,一个枣花就能长出一个甜甜的枣子呢。当枣树的叶子在我家的小院里撑起一片阴凉的时候,家里人就会围坐在枣树下那张由祖父亲自打制的小木方桌旁吃午饭。那时我们家是不分家的,除了嫁出去的闺女,祖父祖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分开过。那时家里一共十口人,得分两拨儿吃饭。瞧,他们一人坐着一个小板凳或是马扎子,尽管只是粗茶淡饭,但一家人吃得融融乐乐,吃得津津有味。孩子毕竟还是孩子,我在吃饭的时候总是三心二意,会时不时地抬起头来仰望树上那还很青绿的枣子,看着它们那婀娜的身姿,期盼着突然间会发现一两颗红的枣子在那里摇曳,我知道枣子只有长红了,才算成熟,才好吃。
那时我还小,家里大人不许我上树去摘枣子,怕我从高高的枣树上摔下来,或是怕被其新枝条上的枣刺扎破了皮肤,亦或被树上的疤阄蜇了。但我还是经不住那巨大的诱惑,常常偷着爬上树去,摘那些才刚刚发白儿的枣子。
日子在期盼中一天天幸福地过着。十月一到,终于盼到了枣子收获的时候,全家人就像过节一样高兴。满树的累累果实,红得灿烂,红得醒目,把枝头都压弯了。叔叔、哥哥就会拿着竹杆子爬到枣树上去打枣子,我和母亲、姐姐、妹妹就在树下面捡。竹竿晃动,红红的枣子就会劈劈啪啪地纷纷落下,在我家的小院中仿佛下起一场“红枣冰雹”。不大功夫,地上就落了满满一层红枣。我们树下的人便小心翼翼地忙开了,间或一些枣子砸在我们的头上、身上,溅开来大家一片盈盈的笑意,也溅开来我们幸福的生活,我们捡拾着幸福,捡拾着喜悦……每当这时,祖父祖母总是各搬上把小板凳坐在一旁,祖父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祖母慢悠悠地品着茶碗里的茉莉花茶,脸上带着同样的微笑,静静地看我们拣枣子。我不知道他们二老此时在想些什么,但那笑容我敢肯定是会心的。忙完一阵后,我和妹妹就会捧上一大捧红红的大枣,送到祖父、祖母的面前。“爷爷您吃,奶奶您吃!”我看见他们那因饱经风霜堆满皱纹的脸,在枣子这红艳艳的颜色映衬下仿佛年轻了好几岁。满满几大盆的收获,祖父祖母总会让我们给邻居们送些去,让大家一同分享我家枣树丰收的快乐。
我长大了些,上了小学高年级时,家里大人就不再反对我上树摘枣子了。我每次摘完枣子,是不会忘了先挑些又大又红又脆的送给祖父祖母的。这么简简单单的一棵枣树,给家里的生活带来希望,带来温馨和生机。
我上中学以后,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枣树的意义对于我不仅仅是春花秋实的收获喜悦,我也更享受着这棵枣树带给我的心灵慰藉与快乐时光。我喜爱夏秋季节每每下小雨的时候,我总爱打把雨伞站在高大的枣树下,听雨滴打在枣树叶上发出“沙沙”的细碎且惬意的声响,任自己的思绪信马由缰。闲暇时我还喜欢看不同的鸟儿光顾这枣树的枝头,发出各种不同的或叽叽喳喳、或清脆悦耳、或凄清悠长的鸣叫……它们有的还会啄食红透了的枣子,忽而就带着收获扑啦啦地飞走了。落过枣树枝头的许多鸟儿我认得,有麻雀、燕子、喜鹊,还有布谷、黄翅鸟,也有乌鸦。当然枣树在不同的时期还会招来一些昆虫:蜜蜂、马蜂、蝴蝶、“臭大姐”……深秋,满树的叶子由翠绿渐渐变得金黄,凉意渐浓,小院里被金黄铺满。家人并不急着打扫,而我则喜欢听自己的双脚踩在落叶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冬天,北风渐起,摇摆着树枝发出呜呜的鸣响,这也是光阴的组成,我常常在这声响中进入甜甜的梦乡……
1987年,家里翻盖旧房,为了住房宽阔一些,祖父决定向自家西边的院子中间阔出了一间。这棵陪伴我近二十年的枣树碍事了,靠东边的枝杈全都给砍掉了,所幸的是留下了最西边的一大枝杈。
这棵枣树的生命力真顽强啊,没过几年,留下的枣树最西边的那枝干上又重新长出了许多新枝叶,使“独臂”枣树看起来又像一棵完整的新树的样子了。
光阴荏苒,花开花落。随后十年间,祖母、叔叔、祖父相继离开了人世,姐姐、哥哥、妹妹和我也都嫁人娶妻搬离了老家小院,各奔东西。2000年父亲也因病去世了,只剩下身体还算健康的母亲留在了老家,依然住在那小院。“我哪儿也不去,我得在老家这儿陪着你爸……”但随着母亲年岁的增加,生活自理上越来越困难了,家里人实在放心不下她,我和哥哥就给她雇了个昼夜全陪的保姆,这样我们才能在外边安心的工作。
老家的枣树顽强地活了下来,又茂盛了好多年。每年秋天我都不止一次回去,默默地爬上枣树去摘枣子,每次都急切地放进嘴里一颗,枣子真甜、真脆,还是儿时的味道。站在高高的树上,望着远处四周连绵苍莽的青山,望着群山环绕下房舍树木错落的故乡,望着位于故乡大街中部脚下自家的小院,睹物思人,我不禁潸然泪下。
如今,这棵枣树老了,真的老了。它的枝干不再健硕青春,我也人到中年,上树的腿脚也不再敏捷,我知道早晚有一天,这棵枣树的生命也会终结,我自己的生命也会逝去,就像现在已有那么多曾经朝夕相处的亲人离我而去一样。我知道这是世间不可抗拒的生命及自然规律,人亦如此。早知道生命的最终归宿也是好事,它会让我们更加珍惜当下,把现在看得见摸得着的每一天实实在在过好,于沉静和心安中感受着这既漫长又短暂的过程,最好是幸福、充实的过程。也为人类社会更好地传承发展下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一棵枣树有属于它自己的光阴,一个人亦有属于自己的光阴。
现在,当红红的枣子成熟时,每每再回老家去摘下那份美好的回忆时,我的形式早已大于实际了。我不会爬上树枝去摘了,我怕枣树那年老的枝杈已经经不住我身体的重量,好在它周围都早已盖满了房屋,站在屋顶上伸手就可以摘到一些枣子。如果妻子和女儿有时间,我总会叫上她们和我一起去老家摘枣儿。女儿毕竟年轻,每次去老家摘枣,她总是搬来梯子先登上枣树下的屋顶,然后就攀爬上枣树的枝头,说这样才能摘到更好的枣子。我没有反对,让她一定注意安全,真希望她能有我当年的感受,但我知道这不可能了。还是祝愿这棵枣树继续展现其顽强的生命力,能一直坚持陪我到终老。
再次思考生命的意义。翻阅书籍,重温一些古今诗文:曹操《短歌行》、王羲之《兰亭集序》、王勃《滕王阁序》、苏轼《赤壁赋》、史铁生《我与地坛》……从中体味出古今作者文中对于生命、光阴乃至宇宙的感知与感悟,想引起自己的一些共鸣。真不是多愁善感和无病呻吟,近几年通过各种媒体给我展现的关于生命和宇宙的认知,颠覆了我对这些问题当初的认知和想象。
我老家保存着一张七十多年前的全家福老照片,那是曾祖父母带着当时的一家人照的。照片上的七个人现在都已经不再人世了,他们的面容,他们的微笑永远定格在了那个时刻。将来的某一天开始,即使是自己的家人、他们的后代,肯定也会没有一个人再认识他们。这就是自然的规律,这就是生命的规律。一代一代地传递下去,但谁都清楚这个终点也不是无限的,地老天荒也不过是一个时间延续的问题,就像地球以及上面的生命,不是拥有无限久远的起点一样。
2025年的这个春天是早春。一天夜里,88岁的母亲在老家小院的睡梦中安然离世。她走时,无声无息,平静安详,遗憾的是她当时身边没有一个子女和亲人,没最后和我们说上一句话。我知道,院子里陪伴她走过人生67年风风雨雨的那棵枣树仍一直默默矗立在那里,那时还没有长出新一年的嫩芽……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初唐刘希夷的诗句不禁引起我切身的感慨与共鸣。我们真的要加倍珍惜自己还剩余的光阴啊,珍视和善待身边的人,认真地对待每一个“现在”,想想自己力所能及地该做些什么有意